撰稿人：Lia ／ 責任編輯：Zaphyra
2019年11月21日，內衣巨擘維多利亞的秘密（Victoria's Secret）的母公司L Brands正式確認，其舉辦多年、一度被視為全球流行文化盛事的年度時裝大秀將永久停辦。這個決定，不僅是為了應對連年下滑的收視率與品牌銷售頹勢，更象徵著一個以特定、單一標準定義「性感」的時代，正被市場與文化變遷的浪潮所終結。自1995年首次舉辦以來，這場集結了頂級模特兒、華麗內衣與流行歌手的電視奇觀，成功地為維多利亞的秘密塑造了一個極具影響力的品牌形象，並在2000年代將其推向事業高峰。然而，這套曾經無往不利的行銷公式，在近年卻逐漸失去了光環，其所代表的完美身體意象，與新一代消費者追求舒適、真實與多元化的價值觀產生了劇烈衝突。
維多利亞的秘密所面臨的困境，首先源於一場深刻的市場典範轉移。自2016年左右，「運動休閒」（Athleisure）風格崛起，消費者－特別是年輕女性－的內衣偏好，從過去追求集中、托高效果的厚墊胸罩，轉向了更注重舒適度的無鋼圈、無襯墊款式（Bralettes）。她們不再願意為一件價值60美元、由超級名模展示的夢幻逸品買單，而是尋求更貼近真實生活、行銷手法更具真誠度的品牌。維多利亞的秘密對此變化的反應顯得遲緩且錯判。公司在2016年由創辦人萊斯利・衛克斯奈（Leslie Wexner）直接掌管後，雖採取了削減泳裝、停止郵寄目錄等措施，卻未能從根本上扭轉品牌與核心客群脫節的趨勢，導致母公司L Brands的股價自高點崩跌，市值大幅蒸發。
壓垮品牌的最後一根稻草，是其僵化的內部文化與接連爆發的企業治理醜聞。長期主導品牌形象的行銷長艾德・拉澤克（Edward Razek）在2018年接受《Vogue》雜誌採訪時，發表了排除跨性別與大尺碼模特兒參與大秀的爭議性言論，此舉被視為品牌價值觀與時代精神脫節的具體象徵，引發了巨大的輿論反彈。隨後，媒體更深入地揭露了公司內部存在的騷擾與貶低女性的文化，以及創辦人衛克斯奈與已故富豪傑佛瑞・艾普斯坦（Jeffrey Epstein）之間長期的財務關係。這些負面消息嚴重侵蝕了品牌的公信力與消費者信任。維多利亞的秘密的衰落，最終成為一個經典的商業案例：一個曾經的市場定義者，因未能順應消費者價值觀的演進，並被其封閉、腐化的內部治理所反噬，最終被時代所拋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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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a. Independent Media 台北報導
當閃爍的燈光、華麗的翅膀與被稱為「天使」的超級名模們，伴隨著流行音樂的節拍走上伸展台，這不僅是一場內衣時裝秀，它更是一個定義了整個世代關於「性感」想像的文化儀式。維多利亞的秘密（Victoria's Secret）年度大秀，這場在美國全國電視轉播長達近二十年的盛會，曾是品牌力量的極致展現。然而，這場盛大的演出，在2018年進行了最後一次播出後，便悄然落幕。舞台的燈光熄滅，宣告的不僅是一個行銷時代的終結，更是一家曾經主宰市場的零售帝國，在文化變遷與自身失誤的雙重壓力下，走向一個不確定的未來。
專賣店模式的崛起與單一美學的塑造
故事始於1982年，L Brands的創辦人萊斯利・衛克斯奈（Leslie Wexner）以一百萬美元的價格，收購了當時僅有六家店鋪與一本型錄的維多利亞的秘密。衛克斯奈是1980至90年代美國零售業的革新者，他所開創的「購物中心專賣店」（Specialty Mall Retailer）模式－以高度聚焦的產品線與精心設計的店內體驗為特色－成功地顛覆了傳統百貨公司的業態，並將旗下品牌迅速複製到全國各地的購物中心。
在衛克斯奈的操刀下，維多利亞的秘密被重新定位。1990年代中期，品牌推出的「奇蹟胸罩」（Miracle Bra），以其厚實襯墊所創造的驚人集中效果，與競爭對手WonderBra展開激烈市場爭奪。為了勝出，維多利亞的秘密加倍投入，製作了充滿挑逗意味的電視廣告，並在1995年推出了首屆時裝秀。品牌的策略非常清晰：它不僅要銷售內衣，更要定義「性感」，並告訴所有女性，一個性感的女人「應該」是什麼樣子。這個單一、具體的審美理想，在長期擔任行銷長的艾德・拉澤克（Edward Razek）的主導下，透過精心挑選的模特兒與無所不在的廣告，被精準地執行並傳播至全球。在2000年代，衛克斯奈陸續出售了旗下大部分服飾品牌，將資源更集中於內衣與美妝產品線，並在2004年針對青少年市場推出了副牌PINK。這套成功的商業模式，甚至讓維多利亞的秘密在2008年金融海嘯後，仍能逆勢擴張，其母公司L Brands的股價也一路攀升，直至2016年達到頂峰。
市場轉向：當「舒適」與「真實」取代「性感」
然而，恰恰在事業的巔峰，崩壞的裂縫已然出現。2016年成為了帝國命運的轉捩點。一股名為「運動休閒」（Athleisure）的時尚風潮興起，徹底改變了女性的穿衣哲學。舒適性壓倒了一切，這種趨勢也延伸到了最貼身的內衣領域。消費者，特別是千禧世代與Z世代的年輕女性，開始拋棄那些為了創造視覺效果而設計的厚重、帶有鋼圈的胸罩，轉而擁抱更為自然、舒適的無鋼圈內衣（Bralettes）。
這不僅是產品偏好的轉變，更是價值觀的變革。新一代的消費者不再盲目崇拜由品牌所塑造的、遙不可及的超級名模形象。她們更看重品牌的「真實性」－行銷手法是否真誠，模特兒是否能反映真實多樣的體態。一件標價60美元、承載著單一美學符號的維多利亞的秘密胸罩，對她們而言，逐漸失去了吸引力。在此期間，許多新興的線上內衣品牌，憑藉著更具包容性的品牌形象、更親民的價格與更舒適的產品，迅速蠶食了維多利亞的秘密的市場份額。
面對市場的劇變，2016年親自接管品牌營運的衛克斯奈，所採取的應對措施－例如砍掉泳裝產品線、停止郵寄曾為品牌標誌的實體目錄、加強運動內衣業務－被證明是治標不治本。這些調整未能觸及問題的核心：品牌的價值觀已經與目標客群嚴重脫節。至2018年，L Brands的股價已暴跌50%，約140億美元的投資者財富化為烏有。
內部文化的崩壞與治理的失敗
如果說市場的轉變是外部的壓力，那麼品牌內部僵化、甚至帶有毒性的文化，則是從內部侵蝕帝國根基的蛀蟲。2018年，行銷長拉澤克在接受《Vogue》雜誌採訪時的一席話，成為點燃公眾怒火的導火線。他直言不諱地表示，他不認為跨性別或大尺碼模特兒應該出現在維多利亞的秘密的時裝秀上。此番言論，被外界解讀為品牌傲慢、封閉且歧視的鐵證，儘管他隨後被迫道歉，但要求其辭職的呼聲不斷。拉澤克最終在2019年8月離職。
然而，風暴並未就此平息。隨後，《紐約時報》的深度調查報導，揭露了拉澤克與公司內部更為嚴重的問題，包含對模特兒與員工的騷擾、不當言行，以及一種根深蒂固的、貶低女性的企業文化。與此同時，創辦人衛克斯奈本人也深陷泥潭，他與因性販運兒童而入獄身亡的富豪傑佛瑞・艾普斯坦（Jeffrey Epstein）之間數十年的密切財務往來，受到了嚴格的審視。儘管衛克斯奈聲稱，他已在十多年前與艾普斯坦斷絕關係，但這段關係引發的質疑，已嚴重損害了他本人及公司的聲譽，並引發了關於董事會監督失職的批評。
面對這些嚴厲指控，L Brands的獨立董事發表聲明稱，公司近年已建立了健全的反騷擾政策，並對任何未能達成提供安全、受歡迎工作環境目標的實例表示遺憾。拉澤克則對《紐約時報》表示，相關指控「斷然不實、被誤解或斷章取義」。但無論真相細節如何，這些醜聞已共同描繪出一個令人不安的輪廓：一家主要服務女性顧客的公司，其內部卻可能存在著一個對女性極不友善的權力結構。
最終，維多利亞的秘密的年度大秀，這個曾經的品牌冠冕，在其所宣揚的夢幻形象與公司內部的醜陋現實之間，產生了無法彌合的巨大裂痕。它的停辦，不僅是一個商業決定，更是一個文化符號的必然消亡。一個建立在單一、由男性視角定義的「性感」之上的帝國，當它面對一群開始為自己定義美麗、為自己選擇舒適的女性消費者時，其崩塌幾乎是注定的。這個品牌的未來，取決於它是否能夠徹底告別過去，進行一場由內而外的真正變革，但對於一個與特定行銷模式深度綑綁的品牌而言，轉身的難度，或許超乎想像。
資料來源
The New York Times: ‘Angels’ in Hell: The Culture of Misogyny Inside Victoria’s Secret
https://www.nytimes.com/2020/02/01/business/victorias-secret-models-harassment.html
Vogue Business: The problem with Victoria’s Secret’s new inclusivity push
https://www.voguebusiness.com/fashion/problem-with-victorias-secrets-new-inclusivity-push
Bloomberg: Victoria’s Secret Canceled Fashion Show Signals End of an Era
https://www.bloomberg.com/news/articles/2019-11-21/victoria-s-secret-s-canceled-fashion-show-signals-end-of-era
The Wall Street Journal: Victoria’s Secret Parent L Brands Confirms Annual Fashion Show Is Canceled
https://www.wsj.com/articles/victorias-secret-parent-l-brands-confirms-annual-fashion-show-is-canceled-11574360340
Forbes: The Rise And Fall Of Victoria's Secret, And Why It's Been So Hard To Fix
https://www.forbes.com/sites/kristinastanis/2021/07/02/the-rise-and-fall-of-victorias-secret-and-why-its-been-so-hard-to-fix/
Business Insider: The rise and fall of Victoria's Secret, America's biggest lingerie retailer
https://www.businessinsider.com/victorias-secret-rise-and-fall-history-2019-5
Reuters: L Brands founder Wexner under scrutiny for ties to Epstein
https://www.reuters.com/article/us-people-jeffrey-epstein-wexner-idUSKCN1UD2O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