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稿人：Lia ／ 責任編輯：Zaphyra
2024年8月1日，在美國總統大選競選活動日益激烈之際，一項關於前總統川普若再度執政後，可能推行的大規模移民驅逐計畫的深入分析，將美國農業這個國家基石產業，置於一場潛在的劇烈震盪中心。這項政策的核心目標在於執行嚴格的邊境管制與法律，然而其直接衝擊的，卻是數十年來已深度依賴移民勞動力的農業經濟結構。這場由政治意識形態與產業現實之間的矛盾所引發的辯論，不僅關係到數百萬勞動者的命運，更直接牽動美國國內的糧食供應穩定與物價水平。根據美國農業部的數據，全國約有三分之二的作物農場工人為移民，其中更高達42%未經合法授權。在肉品加工等特定領域，移民勞動力佔比超過四成，其中半數同樣缺乏合法工作身份。這些數字冰冷地勾勒出一個不容忽視的現實：一個龐大且必要勞動力群體，正處於法律的灰色地帶，他們的存在支撐著美國家庭餐桌上的日常所需。
這場爭議的兩端，呈現了兩種截然不同的國家治理邏輯。一方面，以保守派智庫傳統基金會（The Heritage Foundation）為代表的政策倡議者，以及被川普指定為未來「邊境沙皇」的湯姆·霍曼（Tom Homan）等人，強調「法律與秩序」的至高無上。他們認為，非法聘雇本身即是違法行為，無論其經濟貢獻如何，都應予以糾正。對他們而言，國家的主權與安全是首要考量，任何因執行驅逐行動可能引發的經濟不便，例如酪梨醬（guacamole）價格上漲，都無法與維護法治的重要性相提并論。此一立場的論據是，大規模驅補行動將為美國公民釋出更多就業機會，並瓦解可能藏匿犯罪份子的非法移民網絡。
另一方面，代表農業界與勞工權益的組織，如德州農業局（Texas Farm Bureau）與聯合農場工人工會（United Farm Workers），則從產業存續的務實角度提出了嚴重警告。他們指出，農業工作普遍具有高強度、高風險與長時間的特性，在美國本土勞動力市場中長期處於吸引力不足的狀態。移民勞工填補了這個關鍵缺口，若將其大規模移除，將直接導致勞動力短缺，進而衝擊國內的糧食生產。其連鎖效應將是：國內農產品產量下降，迫使美國更加依賴進口食品。屆時，若政府再對進口商品施加關稅，消費者將面臨物價上漲的雙重壓力。現行的H-2A臨時農業工人計畫，雖是引進合法外籍勞工的管道，但其設計本身存在局限。該計畫主要針對季節性需求，無法滿足畜牧業等全年無休的產業需求，且其繁瑣的申請程序與衍生的勞資薪資爭議，也使其難以成為一個全面性的解決方案。這場辯論因此超越了單純的移民政策範疇，演變為一場關於國家安全、經濟現實、勞動人權與糧食自主權之間，如何進行艱難權衡的重大課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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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a. Independent Media 台北報導
晨光熹微，加州的中央谷地從薄霧中甦醒。一排排的葡萄藤與果樹，在廣袤的田野上延伸至地平線的盡頭。在這裡，時間的計算單位不是時鐘上的分秒，而是作物的生長週期與收成的季節。數十年來，決定這片土地能否豐收的，不僅有陽光、土壤與水，更有無數雙在田壟間辛勤勞作的手。這些手中的絕大多數，都屬於來自異鄉的移民。然而，在距離這片寧靜田野數千公里外的政治舞台上，一場可能徹底改變他們命運的風暴正在醞釀。
隨著2024年美國總統大選的臨近，移民議題再度成為選戰攻防的核心。前總統唐納·川普將其標誌性的強硬邊境政策作為其競選的核心承諾之一，誓言一旦重返白宮，將發起「美國史上最大規模的驅逐行動」。這項政策的背後，是一個清晰的政治邏輯：回應選民對於邊境安全與非法移民問題的普遍擔憂。根據民調，近82%的川普支持者將移民列為極度重要的議題。然而，在這項宏大的政治宣示與農業生產的現實之間，存在著一道巨大的鴻溝。
一個建立在灰色地帶的產業
美國農業的運作，早已與移民勞動力密不可分，這是一個公開的秘密。根據美國農業部的統計，全國作物農場的勞動力中，移民佔據了約三分之二的比例，而其中未經合法授權的工人，更是高達42%。這個比例在勞動密集型的蔬果採摘與肉品加工業中甚至更高。以肉品加工廠為例，截至2023年，移民勞工佔了總勞動力的四成以上，當中半數為非法定工人。
這些數據揭示了一個結構性的依賴。聯合農場工人工會主席泰瑞莎·羅梅羅（Teresa Romero）一語道破了其中的關鍵：「這是一份艱鉅、危險且極度消耗體力的工作。」長時間的曝曬、重複性的高強度勞動、以及操作農業機具的潛在風險，使得這類工作在美國本土勞動力市場中長期乏人問津。羅梅羅的組織長期致力於為這些幾乎沒有發聲管道的勞動者爭取權益，她強調：「這些工人從不問眼前的食物將被送到共和黨還是民主黨的餐桌上，他們只是默默地勞動，餵養著整個國家。」
然而，從嚴格執行法律的角度來看，這種依賴關係本身就是建立在一個違法的基礎之上。保守派智庫傳統基金會的邊境安全與移民中心主任勞拉·李斯（Lora Ries）對此提出了毫不妥協的觀點：「如果雇主正在聘用非法的外國人，這就違反了法律，而這些外國人理應被驅逐。」她的論點代表了一種強烈的原則性立場：即國家的主權與法治，其重要性高於特定產業的經濟便利性。她駁斥了「大規模驅逐將導致物價飛漲」的說法，稱之為「危言聳聽的策略」，並直言「國家安全與主權，比一碗酪梨醬的成本更重要一些。」
供應鏈的潛在斷裂與經濟後果
假如大規模驅逐行動付諸實行，其影響將遠不止於田間地頭。德州農業局主席羅素·博寧（Russell Boening）代表著廣大的農場主與牧場經營者，他對此表達了深切的憂慮：「我們的農業勞動力狀況已經相當艱困。」他描繪了一個直接的連鎖反應：勞動力的大量流失將導致國內產能萎縮，許多農產品將無法在國內有效生產。當美國消費者依然需要這些產品時，唯一的選擇便是從國外進口。
這將引發一個極具諷刺意味的政策矛盾。羅梅羅指出：「我們將被迫進口我們的食物。而川普對進口是怎麼說的？關稅。」川普在其第一個任期內，頻繁運用關稅作為貿易政策工具。若未來政府一方面因驅逐勞工而削弱了本國農業產能，另一方面又對填補缺口的進口食品課徵高額關稅，最終的成本將無可避免地轉嫁到美國消費者身上。這意味著，一項旨在強化國家主權的政策，最終可能以削弱國家糧食自主性與推高民生成本為代價。
這場辯論的核心，觸及了一個根本性的問題：那些被認為「美國人不願做的工作」，究竟是客觀存在，還是一種因非法勞工壓低薪資而造成的假象？李斯認為，所謂「美國人不願做」的說法「既不真實，也帶有侮辱性」。她相信，只要提供合法的管道與合理的薪資，總會有合法的勞動力願意填補這些崗位。然而，農業界數十年的經驗顯示，問題遠非如此單純。
H-2A計畫：一條崎嶇的合法之路
在現行的法律框架下，確實存在一條供農場主合法聘雇外籍勞工的途徑—H-2A臨時農業工人計畫。該計畫允許農民在證明找不到足夠本地勞工的情況下，引進外籍工人進行季節性工作。近年來，隨著勞動力短缺問題日益嚴重，H-2A計畫的需求呈現爆炸性增長。數據顯示，從2017年到2022年，H-2A工人的需求量飆升了近65%，凸顯了農業對外籍勞動力的極度渴求。
然而，H-2A計畫遠非萬靈丹。首先，其最大的局限在於「季節性」的定義。該計畫無法適用於需要全年照護的畜牧業或乳製品業，這些產業的經營者因此被排除在合法的勞工引進管道之外。博寧表示，農業界希望能與政府合作，擴大H-2A計畫的適用範圍，讓工人也能在全年運作的農業領域工作。
其次，擴大計畫的提議也引發了勞工權益組織的擔憂。羅梅羅指出，部分擴大方案的倡議者，同時也希望藉此壓低工人的薪資水平，這將直接衝擊那些已在農場工作數十年的資深工人，無論他們是否持有合法身份。這使得H-2A計畫的改革，陷入了雇主降低成本的需求與保障勞工基本權益之間的拉鋸。此外，對於那些已經在美國生活多年、甚至已經成家立業的無證工人而言，H-2A計畫並未提供一個轉為合法身份的途徑。李斯對此質疑道：「許多其他的農業工人遵守了法律。我們為什麼要給予那些年復一年不遵守法律、不利用該計畫的人好處？」
人道主義的考量與社會的抉擇
在冰冷的數據與激烈的政策辯論之下，是數百萬個活生生的人與家庭。聯合農場工人工會等組織，目前正積極地為其成員提供法律教育，教導他們在面臨突襲檢查時應如何應對。羅梅羅提出了一系列現實而沉重的問題：「如果他們的房產在自己名下，該怎麼辦？如果他們被驅逐，但有未成年的孩子留在美國，又該怎麼辦？」這些問題將政策的影響，從宏觀的經濟層面拉回到了個體家庭的悲歡離合。
這場即將到來的政策抉擇，迫使美國社會直面一個困難的問題：在公民與非公民之間，在法律的尊嚴與經濟的現實之間，在國家的邊界與個人的命運之間，應當如何劃定界線？川普任命的潛在「邊境沙皇」、前移民及海關執法局（ICE）代理局長湯姆·霍曼，以其強硬的執法風格著稱。他公開向數百萬無證移民喊話：「你們最好現在就開始打包。」這預示著未來若政策轉向，其執行將會是迅速且不留情面的。
最終，這場關於邊境與農田的爭議，反映了美國內部兩種價值觀的根本衝突。一種觀點認為，一個國家必須首先維護其法律的完整性，否則一切都無從談起。另一種觀點則認為，一個成熟的社會應當有能力找到一種務實且人道的方式，來處理其經濟結構中長期存在的複雜現實。無論2024年大選的結果如何，這個問題都將持續考驗著美國的治理智慧。從加州谷地的果園到德州的牧場，無數勞動者的未來，以及美國家庭的餐桌，都懸於這場即將到來的抉擇之上。
資料來源
The Wall Street Journal: How Trump’s Immigration Plans Could Upend Agriculture in the U.S.
https://www.wsj.com/video/series/wsj-explains/how-trumps-immigration-plans-could-upend-agriculture-in-the-us
The New York Times: Trump’s Immigration Plans Would Dramatically Expand the Reach of the Border
https://www.nytimes.com/2024/08/04/us/politics/trump-immigration-border.html
Reuters: A second Trump presidency could bring chaos to US food system
https://www.reuters.com/markets/commodities/a-second-trump-presidency-could-bring-chaos-us-food-system-2024-07-29/
Associated Press (AP): Trump’s mass deportation plan would target migrants in the US interior, not just at the border
https://apnews.com/article/trump-immigration-deportation-elections-2024-border-5277335e23351d5255474661e7150c95
NPR: Project 2025's immigration plan would mean 'spectacularly cruel' mass deportations
https://www.npr.org/2024/07/22/nx-s1-4988647/project-2025s-immigration-plan-would-mean-spectacularly-cruel-mass-deportations
The Guardian: Trump’s ‘battle plan’ to deport millions of immigrants, explained
https://www.theguardian.com/us-news/2024/jul/26/trump-deport-immigrants-plan
POLITICO: Trump allies plot mass deportations, detention camps through Project 2025
https://www.politico.com/news/2024/07/05/trump-allies-plot-mass-deportations-detention-camps-through-project-2025-001668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