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稿人：Lia ／ 責任編輯：Zaphyra
一份來自德意志銀行（Deutsche Bank）於9月23日發布的分析報告，為全球金融市場投下了一顆震撼彈。該報告的結論直指美國經濟的核心矛盾：若剔除當前由人工智慧（AI）驅動的巨額基礎設施投資，美國經濟「今年將接近或已經陷入衰退」。此一論點，為席捲全球的AI投資狂潮提供了最冷峻的註解。根據Gartner等市場研究機構的數據，全球在AI上的支出預計將在2025年達到1.5兆美元，並在2026年突破2兆美元；至2030年，僅為維持今日正在建設的基礎設施，每年可能就需要高達2兆美元的投入。這個數字，已超過亞馬遜、蘋果、微軟、Meta、輝達（Nvidia）和Alphabet等科技巨頭在2024年的營收總和。這些科技巨頭目前每年能產生3至4千億美元的現金流，為這場「第四次工業革命」的建設提供了強勁的初始動力，其規模堪比在1950年代的沙漠中建造拉斯維加斯。然而，德意志銀行的分析表明，當前的經濟增長並非來自AI技術所帶來的生產力提升，而是來自於「建造工廠以產生AI能力」的過程本身。這種由單一引擎驅動的增長，正掩蓋了經濟體中其他部門的普遍疲軟，並創造了一種極度不平衡的脆弱狀態，使整體經濟極易受到「投資熱潮破滅」的衝擊。
這場資本的集中投入，讓人不禁聯想起1990年代末期的網路（.com）泡沫。兩者驚人的相似之處在於，大量的資金正湧入一項「尚未被充分證實的技術」，市場的樂觀情緒遠遠領先於實際的應用落地。當前的AI支出狂潮，正高度依賴幾個關鍵條件的維繫：首先，是持續的「有利借貸條件」，使企業能透過債券市場為擴張籌集資金；其次，是科技巨頭自身必須保持強勁的利潤，以便能「自我資助」大部分的擴張，而無需完全依賴債務；最後，是投資者與企業執行長（CEO）必須對未來保持高度樂觀的「信心」。然而，這些條件中的任何一項都可能迅速惡化。倘若通膨再次飆升、勞動力市場（目前已顯疲態）進一步惡化，或AI技術的盈利能力無法按時兌現，導致企業利潤下降，那麼這場依賴現金流和信心支撐的支出循環就可能戛然而止。一旦企業無力償還為基礎設施而發行的巨額債務，其後果不僅將衝擊股票市場，更將衝擊依賴這些投資來維持增長表象的整體國民經濟。
更為嚴峻的現實是，這場AI盛宴正在加劇，而非緩解美國經濟內部早已存在的「K型分歧」。所謂的K型經濟，意指經濟體中的不同群體走向了截然相反的兩個極端：一方面，擁有股票、房地產等資產的群體，正從AI驅動的股市上漲中獲益，財富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增長；另一方面，僅依賴薪資收入的群體，則在持續的通膨壓力下「勉強維持生計」，其收入增長遠遠追不上物價漲幅，導致他們在經濟階梯上不斷下滑。目前的AI投資熱潮，其「乘數效應」（Multiplier Effect）—據稱每在晶片上花費1美元，就能帶動10美元的相關支出—所放大的主要是「資本」的價值，而非「勞動力」的價值。美國勞工統計局（BLS）在2025年9月發布的8月份就業報告便是一個有力佐證：儘管總體失業率維持在4.3%的低點，但「長期失業」（失業27週以上）的人數，已佔所有失業人口的25.7%，顯示勞動力市場的復甦極不均衡。大部分的就業增長，集中在「政府相關部門」、「醫療保健」和「服務業」，而經濟的其他領域則普遍停滯。與此同時，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估計，已開發國家中約有60%的工作崗位將「暴露」在AI的衝擊之下。這場技術轉型，即使最終能創造新的就業機會，也必將伴隨一個痛苦的過渡期，並可能永久性地擴大了資本持有者與勞動力依賴者之間的鴻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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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a. Independent Media 台北報導
在2025年的全球經濟版圖上，人工智慧（AI）無疑是唯一的主題。這是一場史無前例的資本投入，其規模之巨、速度之快，已超越了過往任何一次技術更迭。根據Gartner等市場分析機構的預測，全球在AI領域的相關支出將在2025年攀升至1.5兆美元，並在2026年輕鬆突破2兆美元大關。更有甚者，產業專家估算，至2030年，僅為支持和維護當下正在動工興建的龐大AI基礎設施，全世界每年就需要穩定投入約2兆美元。
這個數字是什麼概念？它已經超越了2024年全球市值最高的幾家科技公司—亞馬遜、蘋果、微軟、Meta、輝達（Nvidia）和Alphabet—的年度營收總和。
當前的科技巨頭，正進行著一場如同在1950年代的內華達沙漠中憑空建造拉斯維加斯，或如三十年前在波斯灣沿岸拔地而起建造杜拜的浩大工程。從最底層的半導體晶片，到龐大的雲端資料中心，再到支撐這一切所需的城市電網，這是一次對未來消費者和企業經濟的全面基礎建設。
然而，就在市場為這「第四次工業革命」歡欣鼓舞之際，來自金融機構的冷靜分析，正為這場狂熱提供一個截然不同的視角。2025年9月23日，德意志銀行（Deutsche Bank）全球外匯研究主管喬治·薩拉維洛斯（George Saravelos）發布了一份備受矚目的報告。該報告的結論極其嚴峻：這股由AI驅動的資本支出熱潮，正以一種史無前例的方式「拯救」著美國經濟。分析指出，若將科技相關的支出從GDP中剔除，美國經濟「在今年將接近或已經陷入衰退」。
這一發現，將一個尖銳的問題擺在所有政策制定者與投資者面前：我們正在見證的，究竟是一場定義下個世紀的生產力革命，還是一場由過剩資本吹起、用以掩蓋深層經濟衰退的巨大泡沫？
一、資本超級循環的論述
支持當前AI投入合理性的一方，將其定義為一個「資本支出超級循環」（CapEx Super Cycle）。
傳統的資本支出週期，通常隨著企業的短期需求波動，持續約兩到三年便會結束。但「超級循環」的擁護者認為，這一次截然不同。他們預期這股投資浪潮將持續「五、七、甚至十年」。
驅動這一判斷的核心理由，並非全然基於經濟，而是基於國際間的戰略競逐。在公開的論述中，這場圍繞AI的競賽，已被提升到國家安全層級的必要投資。分析人士指出，在美國與中國等主要國家之間，一場關於技術主導權的「軍備競賽」已然展開。在這種邏輯下，任何一方都「沒有時間放緩腳步」，因為對手正在加速。
這種由國家意志推動的急迫感，為科技公司近乎無限度的資本支出提供了最堅實的理由。它將一項高風險的商業投資，轉化為一種具有國家戰略意義的必要行動。
而科技巨頭們，也確實擁有支撐這場競賽的雄厚財力。以「科技七巨頭」為首的企業，憑藉其在全球市場的壟斷或寡占地位，每年可產生總計3,000億至4,000億美元的龐大現金流。這使得它們在循環的初期階段，得以大量依靠「自我資助」來進行擴張，而無需過度依賴外部債務。
這筆資金正源源不絕地投入AI的「技術堆疊」中。從Nvidia的GPU晶片（其市值在2025年已突破5兆美元），到亞馬遜（AWS）、微軟（Azure）和Google（Cloud）為其提供算力而瘋狂擴建的超大型資料中心，再到為這些高耗能設施供電的公共電網。這是一個環環相扣的產業鏈，正如一位分析師所言，在Nvidia晶片上每花費1美元，就可能在整個技術堆疊的其他部分（從軟體到電力）產生「10美元的乘數效應」。
二、1990年代的迴聲：泡沫的脆弱性
儘管「超級循環」的論述極具說服力，但反對者同樣有著堅實的歷史依據—1990年代末期的網路（.com）泡沫。
1990年代的相似之處令人不安：大量的資本追逐著「尚未被證實的技術」，投資者擔憂的，是這些投入的數千億美元，最終是否會變成「浪費掉的錢」。德意志銀行的報告更是精準地指出了當下的核心要害：目前推動GDP增長的，並非「AI本身帶來的生產力」，而是「建造工廠以產生AI能力」這一過程。
這意味著，目前的繁榮是建立在「建設」而非「產出」之上。這種依賴投入的增長模式，使其極度脆弱，並高度依賴一系列不穩定的條件：
首先，是金融條件。科技巨頭雖然現金充裕，但如此規模的建設（每年2兆美元）不可能永遠依賴自有資金。它們正越來越多地轉向債券市場發行債務，以資助基礎設施的擴張。這就帶來了一個顯著的風險：一旦全球利率（目前仍處於高位）無法如預期般下降，或者企業的信用評級因過度負債而降低，借貸成本將急遽上升。當現金流耗盡，不得不依賴高成本債務時，分析師稱之為「進入了這個過程中更為棘手或危險的階段」。
其次，是市場信心。當前的支出循環，很大程度上是由企業執行長（CEO）和投資者對未來增長的樂觀預期所驅動的。如果經濟中的其他不利因素開始顯現—例如通膨（尤其是電價）因AI的高耗能而再次飆升，或者勞動力市場的疲軟最終傳導至消費端—這種樂觀情緒就可能迅速逆轉。一旦信心崩潰，企業的支出計畫將被緊急凍結，這場「超級循環」也將戛然而 止。
三、K型分歧：被掩蓋的經濟真相
這場AI投資熱潮最令人不安的面向，在於它對真實經濟的「掩蓋」效應，以及它對社會內部不平等的「放大」效應。
德意志銀行的報告之所以引發震撼，是因為它量化了這種掩蓋的程度。當前美國的GDP增長和企業盈利增長，幾乎完全由這股AI投資所貢獻。這創造了一個「單一引擎」經濟體，其脆弱性不言而喻。一旦這個引擎熄火，潛藏在水面之下的經濟衰退就將全面暴露。
這就是「K型經濟」的真實寫照。這場經濟復甦，對不同階層的人而言，呈現出截然相反的軌跡。
在K型的上行臂，是資產持有者。他們是科技巨頭的股東、是投資Nvidia等公司的基金經理、是擁有大量房地產的業主。AI革命推動了科技股的估值飆升，使他們的財富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膨脹。對他們而言，經濟一片繁榮。
在K型的下行臂，是僅依賴薪資的受薪階級。他們「靠薪水過活」（living paycheck to paycheck），沒有曝險於股票市場，卻必須承受AI高耗能需求所帶來的電價上漲，以及持續的通貨膨脹。他們的實際工資增長停滯不前，儲蓄的回報微乎其微，導致他們在經濟體中的相對地位不斷下降。
目前的消費支出數據，也印證了這種分歧。高收入群體的強勁消費，掩蓋了中低收入群體因無力支付而削減開支的現實。這種由少數人支撐的消費，使得經濟的「總體基本面」看似健康，實則極不穩定。
四、勞動力市場的真實溫度
對於K型下行臂的群體而言，AI帶來的最直接威脅，是他們的就業崗位。
2025年9月5日，美國勞工統計局（BLS）發布的8月份就業報告，提供了一幅極具迷惑性的畫面。一方面，總體失業率維持在4.3%的低位，新增就業崗位數據尚可。但深入分析數據，則會發現令人擔憂的警訊：
第一，就業增長的集中度極高。幾乎所有的就業增長都來自「政府相關部門」、「醫療保健」和「服務業」。這意味著，作為經濟核心引擎的廣泛私營部門（如製造業、建築業、金融業）幾乎沒有增長。這不是一個「廣泛分散」的健康復甦，而是一個「高度集中」的脆弱平衡。
第二，長期失業問題正在惡化。數據顯示，在8月份，失業長達27週或更久的「長期失業」人數已達190萬人。這一數字佔所有失業人口的比例，高達25.7%—這是自2022年2月以來的最高比例。這表明，有四分之一的失業人口正在被勞動力市場所拋棄，陷入長期的困境。
這份勞動力報告，是在AI尚未全面衝擊就業市場之前錄得的。而未來的景象，可能更加嚴峻。
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在2025年初的一份報告中估計，在美國這樣的已開發經濟體中，高達60%的工作崗位將「暴露」在AI的影響之下。這些崗位未來幾年將面臨被技術轉型甚至完全取代的風險。
樂觀主義者認為，AI最終將是一個「淨就業創造者」，新的工作機會將被創造出來。然而，這無法迴避一個事實：在過渡時期，將產生巨大的陣痛。那些被AI取代的勞工，是否具備進入新崗位所需的技能？在轉型的過程中，資本持有者與勞動力依賴者之間的鴻溝，是否會被進一步拉大？
從這個角度審視，當前這場耗資數兆美元的AI盛宴，不僅是一次技術升級，更是一次社會資源再分配。它既是美國經濟在衰退邊緣的「救命機器」，也可能是一個加劇貧富分化、掏空實體勞動價值的巨大加速器。當浪潮退去時，我們發現的可能不是一個更有效率的新世界，而是一個更加分裂的舊現實。
資料來源
Futurism：Deutsche Bank Issues Grim Warning for AI Industry
https://futurism.com/artificial-intelligence/deutsche-bank-grim-warning-ai-industry
Deccan Herald：Global AI Spending to Exceed $2 Trillion by 2026: Gartner
https://www.deccanherald.com/technology/artificial-intelligence/global-ai-spending-to-top-2-trillion-in-2026-gartner-study-3740287
U.S. Bureau of Labor Statistics：Long-term unemployed accounted for 25.7 percent of all unemployed people in August 2025
https://www.bls.gov/opub/ted/2025/long-term-unemployed-accounted-for-25-7-percent-of-all-unemployed-people-in-august-2025.htm
International Monetary Fund (IMF)：Gen-AI: Artificial Intelligence and the Future of Work
https://www.imf.org/en/Publications/Staff-Discussion-Notes/Issues/2024/01/14/Gen-AI-Artificial-Intelligence-and-the-Future-of-Work-542379
Voronoi：Global Revenue Share of U.S. Big Tech (2024)
https://www.voronoiapp.com/technology/-Global-Revenue-Share-of-US-Big-Tech-2024-4763
The Guardian：The K-shaped recovery from Covid is running out of steam
https://www.theguardian.com/business/2025/aug/04/the-k-shaped-recovery-from-covid-is-running-out-of-steam
CNBC (via YouTube)：Why The AI Boom Might Be A Bubble?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oLDcbkEqi-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