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網站

<書籍評論>

神啊,祢在嗎? 是我啊,瑪格麗特

Are You There God? It’s Me, Margaret.

小小聲地祈禱

· 感性推薦-經典書目

撰稿人: Lia / 責任編輯: Zaphyra

朱蒂.布倫 Judy Blume, 本文使用2014年英國年度版, 由Zaphyra獨譯未發行之翻譯

出版資訊: 1970年, 美國

簡述:

這不是一本宗教書籍。

不是一本關於我們所熟知的,那些由教堂、儀式、經文與教義所構成的宗教的書。朱蒂.布倫沒有走進神學家的書房,也沒有去辯證一個形而上神祇的存在與否。

她做的,是鑽進一個十一歲女孩的被窩,在那個臨睡前的,全世界都已靜默,只剩下自己心跳與呼吸聲的,絕對私密的空間裡。傾聽。

她將自己化為那個溫暖的、安全的黑暗本身,去收集那些還未成形的、無法對任何人言說的,關於成長的迷惘,與關於存在的最初提問。這本書裡沒有神蹟,只有一個女孩的聲音。一個女孩的聲音,她談論胸罩,也談論信仰;談論月經,也談論在不同教堂裡,那種格格不入的陌生氣味;談論友誼的重量,以及在第一次感覺到自己喜歡一個男孩時,那種甜蜜又慌張的祕密。這不是教義,這是教義誕生之前,那份最純粹、最赤裸的,對未知的探問,與對連結的渴望。

存在的耳語

在所有宏偉的教堂與寺廟建成之前,在所有厚重的經文被寫下之前,在所有繁複的儀式被確立之前。
信仰的最初原型,是什麼?

它或許,只是發生在一個密閉的,絕對私密的,只有自己存在的空間裡。

一場極其安靜的,自言自語。

「神啊,祢在嗎?是我啊,瑪格麗特。」

這句話,像一句亙古的咒語。

不是從祭壇上,對著穹頂高聲發出的呼告。
它幾乎沒有聲音。
它是從一個十一歲女孩的被窩深處,從她的枕頭與床墊之間,那片溫暖的、被體溫烘得微微發潮的黑暗裡,悄悄滲透出來的。

是一種耳語。與其說是對著一個無所不能的神祇,不如說是對著天花板上月光移動的軌跡,對著窗外那棵老榆樹在夜風中搖晃的影子,對著自己體內那些正在悄然發生化學變化的,陌生的細胞。

是一座聖像。在那個身體與心靈,都正經歷著劇烈潮汐的年紀,瑪格麗特需要一個不會移動,不會評價,不會因為她的無知而嘲笑她的,傾聽者。

而「神」,只不過是成了那個傾聽者的,最方便的名字。

朱蒂.布倫所做的,是將這場漫長的,貫穿了瑪格麗特整個六年級生涯的,私密的耳語,近乎完整地,謄寫了下來。

她沒有試圖去回答那個終極的提問,
「祢在嗎?」

她只是極其溫柔地,充滿耐心地,記錄下那個
「是我啊,瑪格麗特」,「我」的全部。

那個「我」,是由什麼構成的?

是由對於胸部發育的焦慮,是由對於月經遲遲不來的恐慌,是由搬到一個新社區的孤獨,是由渴望被新朋友接納的笨拙,是由父母分屬不同信仰,而自己被留白在一片宗教真空地帶的,那種無所適從的迷惘。

這些,才是祈禱文的,真正內容。

瑪格麗特從不祈求世界和平或人類福祉。她的祈禱,微小得像一粒塵埃。她祈求神,讓她快點長大。讓她不要成為班級裡,最後一個發育的女孩。讓她可以像南西一樣,那麼篤定地,知道自己是誰。

她的神,是一個處理著青春期疑難雜症的,專屬客服。祂不負責展現神蹟,祂只負責傾聽。

而這本書最深刻的溫柔,正在於此。它告訴我們,一場最真誠的祈禱,或許無關乎信仰,只關乎確認自己的存在。

在每一次開口,說出「是我啊,瑪格麗特」的瞬間,那個漂浮不安的、面目模糊的自我,彷彿才終於在黑暗中,凝聚成了一個具體的,可以被碰觸的,形體。

......

身體的祕密結社

成長,有時候,像一場祕密的軍備競賽。

而一個女孩的身體,就是她的競技場,也是她最初的,焦慮的地獄。

那間屬於南西家的,舒適的,鋪著暖色地毯的地下室,成了她們最初的作戰指揮部。她們替自己取了一個聽起來煞有其事的名字:「青春期前多愁善感的多數派」。
一個冗長的,試圖用字詞的複雜,去掩蓋內心慌張的,名字。

她們圍坐成一圈。空氣中,有洋芋片的鹹香,有可樂氣泡破裂的微小聲音,還有一種屬於女孩們的,混合了洗髮精、體溫與祕密的,獨特氣味。

她們的儀式,簡單而神聖。

所有人,必須穿上胸罩。無論妳是否需要它。那兩片小小的、通常是純棉的、空無一物的罩杯,像一枚勳章,或者說,像一張進入這個祕密結社的,入場券。
瑪格麗特感覺到那條陌生的鬆緊帶,勒在自己光潔的背上,那是一種微小的、卻持續不斷的,關於「匱乏」的提醒。

然後,口號被喊出。

像一首充滿了原始渴望的,異教徒的聖歌。

「我們要,我們要,我們一定要,讓我們的胸部變大!」
「We must, we must, we must increase our bust!」

她們一個個,輪流地,躺在地毯上,雙手握拳,奮力地,將手臂往前推。一次,又一次。那是一個笨拙的,完全不符合人體工學的,自創的體操。她們相信,或者說,她們選擇去相信,這樣一種充滿了意志力的,機械性的重複,可以向上帝,或向某個掌管著荷爾蒙的神祕力量,證明她們的虔誠。

她們的喘息聲,在安靜的地下室裡,顯得格外清晰。那不是運動的喘息,那是一種混合了希望與絕望的,存在的喘息。

在這個小小的,與世隔絕的空間裡,她們建立了自己的律法。

誰先來月經,誰就擁有了權力。誰的胸罩尺寸更大,誰的發言就更有份量。她們仔細地,近乎學術性地,檢查彼此的身體,互相報告著那些最細微的,關於變化的蛛絲馬跡。

她們共同研究一本從大人書架上偷來的,關於人體構造的書,那些陌生的醫學名詞,那些看起來有點好笑又有點可怕的,黑白插圖,成了她們的福音書。

而謊言,是這個脆弱同盟裡,最致命的病毒。

當南西宣布,她來了月經時,她瞬間就被拱上了神壇。她描述著那種感覺,那種顏色,那種身為一個「真正女人」的,從容與驕傲。其他人,包括瑪格麗特,只能用一種混雜著嫉妒與崇拜的眼神,仰望著她。

她們從未懷疑過。因為在這個結社裡,沒有人,膽敢拿這樣神聖的事情,來開玩笑。

直到很久以後,在廁所的隔間裡,南西那壓抑著的,細微的,帶著哭腔的坦白,才將這一切,全部戳破。

那是一個令人心碎的場景。

原來,跑得最快的那個人,只是因為太害怕掉隊,而假裝自己聽到了起跑的槍聲。

瑪格麗特在那個瞬間,或許才真正理解。

這場關於身體的競賽,從來就沒有真正的贏家。
它唯一的獎品,是焦慮。
而它唯一的懲罰,是更深的焦慮。

她們奮力地,想要將自己的身體,變成一本可以被閱讀,可以被歸類的,標準教科書。

卻沒有人告訴她們,每一個人的身體,都是一本獨一無二的,充滿了錯字、塗改與個人筆記的,孤本。

......

信仰的建築工地

如果說,身體的成長,是一場祕密的,對內的戰爭。

那麼,精神的歸屬,就是一場公開的,對外的,尋覓。

瑪格麗特是一塊宗教上的,留白。

父親是猶太人,母親是基督徒。他們在新婚之時,為了愛,

達成了一項過於理想主義的協議:讓孩子自己選擇。

這個「選擇」的權利,聽起來,像一份最自由的禮物。但對於一個十一歲的女孩而言,它更像一個沒有說明書的,複雜的,需要自行組裝的模型。

她決定,要為自己的靈魂,找到一間合身的,可以安放進去的,小屋子。

於是,開始了她的田野調查。

像一個小小的人類學家,帶著一種純粹的好奇,與一種深切的焦慮,走進一個個,對她而言,全然陌生的,精神建築。

她和南西,一起去了長老會的教堂。

她坐在堅硬的、有著深色光澤的木頭長椅上。空氣中,有一種混合了舊木頭、灰塵與百合花的,莊嚴氣味。牧師的聲音,在挑高的空間裡,產生一種她無法理解的,嗡嗡作響的,共鳴。

她看著身邊的人,起立,坐下,齊聲地,唸誦著她聞所未聞的禱文。他們臉上,有一種她無法分享的,篤定的,平靜。

她感覺自己,像一個誤闖了別人家庭晚宴的,陌生人。
所有人都很客氣,但妳知道,妳不屬於這裡。妳不知道那些餐桌上的,關於家族歷史的,私密的笑話。

她跟著外婆,去了猶太教堂。

那是在一個溫暖的,星期五的傍晚。空氣裡,沒有肅穆,反而有一種近乎嘈雜的,溫暖的,充滿了人情味的,騷動。男士們戴著雅穆克小帽,用一種她完全聽不懂的,古老的語言,快速地,近乎歌唱般地,祈禱著。

她看著自己的外祖父,那個平日裡和藹可親的,會偷偷塞給她糖果的老人,在那一刻,臉上煥發出一種她從未見過的,虔誠的,灼熱的光芒。

她被那種氛圍所感染,卻也同時,被隔絕在外。
那扇門,彷彿只為那些懂得古老密語的人而開。

最讓她感到不安的,是那間天主教堂的,告解室。

那個小小的,黑暗的,像壁櫥一樣的空間。她跪在冰冷的軟墊上,與神父之間,隔著一片有著格子窗格的,紗網。

那是一種物理上的,絕對的,隔絕。

神父的聲音,從紗網的另一端,溫和地,傳了過來。
邀請她,說出自己的罪。

罪?

瑪格麗特在那一刻,感到了全然的,巨大的,恐慌。她想不出,自己犯過什麼,值得被稱為「罪」的,過錯。

她只是一個,在祈禱時,會跟她的神討價還價,會為了胸部的大小而與神抱怨的,普通的女孩。

她在那片令人窒息的黑暗中,第一次感覺到,
原來,尋找信仰的過程,也可能,是一種,審判。

這趟漫長的,有時充滿希望,有時又充滿了尷尬與失望的旅程,並沒有在終點,為她預備一個清晰的答案。

她沒有找到那間,為她量身打造的,靈魂的房子。

她依然站在那片,父母留給她的,寬闊的,卻也空無一物的,精神的空地上。

只是,在這趟旅程之後,她似乎隱約地,明白了。

或許,信仰的本質,不在於找到一棟完美的,現成的建築。

而在於,親手,將自己腳下這片,看似空無一物的土地,一磚一瓦地,改造成,自己想要的,家的模樣。

......

血的印記與和平

等待,是那段歲月裡,最核心的命題。

等待胸罩的罩杯,被填滿。

等待一個男孩,用一種特別的眼神,看妳。

等待自己,終於,可以被劃入「大人」的,那個神祕的,陣營。

而在所有這些等待之中,最磨人,也最私密的,是對於那抹紅色的,等待。

月經。

它是一個符號,一個祕密的,只在女孩之間流傳的,成年禮的,印記。

它像一個只頒發給少數幸運者的,魔法學院的,入學通知。
瑪格麗特每天,都在等待那隻貓頭鷹的,降臨。

每一次上廁所,都是一次充滿了儀式感的,檢查。那是一種混雜著期盼、恐懼與失望的,複雜心情。
白色,每一次,都是令人沮喪的,白色。

神的信箱,彷彿永遠都是空的。

她向神祈禱,她討價還價。
她說,神啊,只要祢讓我的月經來,我就再也不抱怨任何事情。
她說,神啊,求求祢,不要讓我成為,最後的那一個。

那種對於「落後」的恐懼,遠遠超過了對於未知經血的,恐懼本身。

這場漫長的等待,像一場看不見的,沒有硝煙的戰爭。

她看著身邊的朋友們,一個接一個地,從戰場上,光榮地,凱旋。她們用一種過來人的,帶著一絲驕傲與憐憫的口氣,向她描述著那場「戰役」的,細節。

她只能偽裝著,分享她們的喜悅。內心,卻像一個被遺忘在月台上的,孤獨的,士兵。

然後,在一個最沒有防備的,最平凡的,下午。

在電影院的,黑暗中。

她感覺到了。

那不是一種戲劇性的,巨大的,感受。
那只是一種微小的,溫暖的,無法被錯認的,溼意。

沒有號角,沒有禮炮。

它就那樣,安靜地,近乎羞怯地,到來了。

像一個遲到了很久的,重要的,客人。
終於,輕輕地,敲響了妳,身體的門。

那一刻,瑪格麗特心中,升起的,不是狂喜。

而是一種,巨大的,虛脫般的,寧靜。

戰爭,終於結束了。

她獨自一人,在廁所的隔間裡,看著那抹印記。那不是一種骯髒的,或羞恥的顏色。
在那一刻,它像一枚,遲來的,卻無比珍貴的,勳章。

它無聲地,向她宣告:

妳的等待,結束了。妳不再是一個,局外人。

歡迎來到,這個,屬於女人的,祕密河流。

當她回到家,躺在自己的床上,她進行了那一天,最後一次,也最重要的一次,祈禱。

她沒有說話。

她只是,靜靜地,微笑著。

她知道,祂在。

祂一直都在。祂只是用一種,她從未想過的,沉默的,生理的方式,回應了她,所有的,提問。

......

Lia 靜靜地想,若人生也是一部劇,祂又該在第幾幕現身。

或許,我們每一個人的成長,都是一場,與自己的,漫長的,對話。

我們向上天,向未來,向一個模糊的,神祇的形象, 萌生出無數個,關於「我是誰」的,提問。

而答案,從來,

都不會以一種清晰的,語言的形式,降臨。

它只會化為一些最基本,最微小,也最永恆的,身體的印記。

一次無法被預知的,心動。

一抹,在內褲上,悄然綻放的,紅。

以及,在巨大的,對於存在的迷惘之中,一顆,終於,學會了,在靜默裡,感受自己存在的,安定的,心跳。

那耳語,縈繞在書頁裡,像風,吹過一片,長滿了青草的,無名曠野。

神在不在,或許,從來都不是最重要的問題。

最重要的,是那個,總是在那裡,輕聲地,固執地,不斷地,確認著自己座標的,

小小的,

「是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