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稿人：Lia ／ 責任編輯：Zaphyra
2023年5月19日，在沙烏地阿拉伯的海濱城市吉達，第32屆阿拉伯國家聯盟（Arab League）峰會在一場嘔心瀝血的政治公演中落下帷幕。峰會最終發布的《吉達宣言》，一如既往地充滿了諸如加強「基於共同基礎、價值觀、利益與同一命運的聯合阿拉伯行動」等陳腐口號。然而，在這份宣言的華麗辭藻之下，一場深刻的權力重組與價值觀轉變，已然完成。這次峰會的真正意義，並非其宣稱的促進阿拉伯團結，而是為沙烏地阿拉伯王儲穆罕默德・本・薩勒曼（MBS）的領導地位，舉行了一場最終的「加冕典禮」，宣告了一個由其主導的、以國家利益與交易性現實政治為核心的阿拉伯新秩序的到來。這場加冕禮，伴隨著幾個極具爭議性、卻清晰地定義了新秩序特徵的標誌性事件。首先，是敘利亞總統巴夏爾・阿薩德（Bashar al-Assad）的全面回歸。這位在過去十二年中，因其政權對本國人民進行屠殺與鎮壓，而被阿拉伯世界集體驅逐的領導人，不僅被重新接納，更以勝利者的姿態，在峰會上向其他阿拉伯領導人，說教「不干涉內政」的重要性。其次，是對部分阿拉伯國家與以色列關係正常化議題的刻意淡化與沉默。與去年阿爾及爾峰會對巴勒斯坦事業的高調重申形成鮮明對比，《吉達宣言》甚至沒有提及「正常化」一詞，對以色列的稱呼也避免使用「佔領國」，這無疑是為沙烏地自身未來可能與以色列建交，預先掃除輿論障礙。最後，是對阿拉伯世界內部最血腥的兩場衝突—蘇丹內戰與葉門危機—的敷衍處理。宣言僅僅是樣板式地呼籲和平，卻完全迴避了部分與會成員國（包括沙烏地自身與阿聯酋）在這些衝突中，所扮演的直接干預者角色。
阿薩德的回歸，是此次峰會最引人注目的焦點，也是MBS主導下新秩序的最清晰體現。就在六個月前的阿爾及爾峰會上，沙烏地還在堅決反對敘利亞的重返，要求大馬士革必須與德黑蘭及真主黨保持距離。然而，僅僅半年後，在敘利亞方面並未做出任何實質性政治改革、未對數百萬難民的返鄉做出任何安排、且伊朗影響力依然根深蒂固的情況下，利雅德的立場發生了180度的轉變。這一轉變的背後，是MBS一系列大膽而務實的外交操作，其中最關鍵的，便是三月份由中國斡旋的沙烏地與伊朗的和解。既然選擇了與阿薩德最重要的支持者伊朗緩和關係，那麼繼續在外交上孤立阿薩德，便失去了其戰略邏輯。接納阿薩德重返阿拉伯大家庭，成為了利雅德向德黑蘭釋放善意、並展示其作為區域主導者，有能力整合各方、解決地區僵局的關鍵一步。然而，這種接納並非沒有代價。據報導，沙烏地準備向敘利亞政府支付高達四十億美元，以換取其採取切實行動，遏制已成為沙烏地「流行病」的卡普塔貢（Captagon）毒品貿易。這使得阿薩德的回歸，看起來更像是一場交易，而非和解。這位被放逐的獨裁者，在證明了其頑強的生存能力後，最終以一種勝利者的姿態，帶著其製造的毒品與難民問題，作為與阿拉伯世界討價還價的籌碼，重返談判桌。唯一對此表達公開不滿的，是卡達國王。他在阿薩德發言前，便提前離場，進行了一次無聲的抗議。
如果說阿薩德的回歸，是新秩序在「敵人」問題上的重新定義，那麼對以色列正常化議題的沉默，則是其在「盟友」問題上的戰略轉向。在以色列歷史上最右翼的政府，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在約旦河西岸擴張定居點、並持續削弱巴勒斯坦權力機構的當下，吉達峰會的宣言，卻對此表現出異常的溫和。這種沉默，被廣泛解讀為MBS正在為沙烏地最終與以色列實現關係正常化，進行政治鋪墊。透過主導阿拉伯世界的議程，確保集體聲明中不再出現可能激怒以色列或美國的強硬措辭，MBS正在為自己未來的外交轉圜，創造一個更平穩的環境。對巴勒斯坦事業的口頭支持，依然是阿拉伯峰會不可或缺的儀式，但其在各國實際政策議程中的優先級，顯然已大幅下降。蘇丹與葉門問題在宣言中的簡短提及，則進一步凸顯了新秩序的「自我中心」特質。在蘇丹，兩個主要的交戰派別，分別得到埃及與阿聯酋的支持，這使得阿拉伯聯盟任何關於「呼籲停火」的聲明，都顯得極度虛偽。在葉門，沙烏地自身已繞開其扶植的葉門總統領導委員會，直接與胡塞武裝進行談判，其首要目標，是盡快體面地從這場代價高昂的戰爭泥潭中脫身，而非為葉門尋求一個全面、公正的和平方案。總而言之，吉達峰會並非一次旨在解決問題的會議，而是一場旨在展示權力的加冕禮。它宣告了MBS已成功地將阿拉伯世界的議程，牢牢地掌握在自己手中。這個由他所領導的新秩序，以其靈活、務實甚至冷酷的姿態，或許能在短期內，實現一定程度的區域降溫與穩定，但其對長期原則的拋棄、對戰爭罪行的赦免，以及對盟友利益的漠視，也為該地區未來的發展，埋下了深刻的道德與戰略隱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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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a. Independent Media 台北報導
2023年的吉達峰會，將作為一個分水嶺，被載入現代阿拉伯外交史。它標誌著自2011年「阿拉伯之春」以來，那個充滿了意識形態衝突、代理人戰爭與革命反革命鬥爭的混亂時代的終結；以及一個以沙烏地阿拉伯王儲穆罕默德・本・薩勒曼（MBS）的意志為核心、以赤裸裸的國家利益交換為準則的新秩序的開端。峰會的每一個細節，都經過精心設計，旨在向世界傳遞一個清晰的訊息：在經歷了十年的動盪與試錯之後，阿拉伯世界正在利雅德的領導下，重新校準其航向。
這場新秩序的奠基儀式，最核心的獻祭，便是對敘利亞總統巴夏爾・阿薩德的全面接納。僅僅在六個月前，沙烏地還在堅持，阿薩德的回歸，必須以其與伊朗的切割為前提。然而在吉達，阿薩德不僅高調出席，更以一種近乎傲慢的姿態，向那些曾不惜一切代價試圖推翻他的阿拉伯君主們，宣講「不干涉內政」的道理。這場180度的政策大轉彎，其背後是MBS對中東權力格局的重新計算。其關鍵的轉捩點，便是2023年3月，由中國斡旋的沙伊和解。對MBS而言，既然已經選擇與伊朗直接對話，那麼繼續孤立伊朗最重要的地區盟友阿薩德，便失去了戰略意義。相反，將阿薩德重新拉回阿拉伯的軌道，被視為一種可以對沖、甚至削弱伊朗在敘利亞影響力的潛在手段。
然而，這場看似高明的戰略操作，實則是一場極具爭議性的交易。阿薩德的回歸，並非無條件的。極具諷刺意味的是，沙烏地阿拉伯與其他阿拉伯國家在沒有附加任何政治條件的情況下，便重新接納了阿薩德—然而在檯面之下，利雅德據信已準備支付高達四十億美元的資金—這筆錢與其說是重建援助，不如說更像是支付給一個「毒品國家」的贖金，以換取其停止向海灣地區輸出致命的卡普塔貢毒品。在長達十二年的戰爭與制裁之後，敘利亞的經濟早已崩潰，而製造與走私卡普塔貢，已成為與阿薩德政權關係密切的軍事與商業網絡，最重要的收入來源。這條價值數十億美元的毒品貿易鏈，正以前所未有的規模，侵蝕著約旦與海灣國家的社會肌體，成為其心腹大患。因此，沙烏地等國對阿薩德的接納，與其說是一種外交和解，不如說更像是一種無奈的、試圖透過金錢，來解決自身安全威脅的務實之舉。阿薩德則充分利用了這一點，不僅將毒品貿易作為其與鄰國討價還價的籌碼，更在難民回歸問題上，要求海灣國家為其戰爭所摧毀的基礎設施，提供重建資金。這位在十二年血戰中倖存下來的獨裁者，最終發現，戰爭所製造的兩大副產品—毒品與難民—反而成為了他重返國際舞台最有力的政治資本。
如果說接納阿薩德，是新秩序向內的整合，那麼在巴勒斯坦問題上的模糊化處理，則是其向外的戰略轉向。與去年阿爾及爾峰會上，東道主將巴勒斯坦問題高舉為「萬因之母」的姿態截然相反，吉達峰會的宣言，對以色列與部分阿拉伯國家之間的關係正常化，保持了心照不宣的沉默。在以色列歷史上最右翼的政府，正以前所未有的力度，在約旦河西岸推進定居點建設的背景下，宣言甚至避免將以色列稱為「佔領國」。這種刻意的措辭軟化，被普遍認為是MBS在為沙烏地自身，最終走向與以色列關係正常化，進行政治上的鋪墊。透過主導峰會議程，MBS確保了阿拉伯世界的集體立場，不會對其未來的外交選擇，構成任何束縛。宣言中對2002年「阿拉伯和平倡議」的重申，更像是一種應對阿拉伯民眾輿論的、必要的儀式性姿態，而非一項具有實質約束力的政策承諾。在MBS的盤算中，與以色列建立正式關係，以共同應對伊朗、並深化與美國的安全與科技合作，所能帶來的戰略利益，顯然遠遠超過了堅持傳統的泛阿拉伯原則。
對於正在流血的蘇丹與葉門，吉達峰會則展現了新秩序冷酷的、自我中心的一面。在蘇丹，兩位交戰的將軍——政府軍首腦布爾漢與快速支援部隊領導人達加洛—其背後，分別站著埃及與阿聯酋這兩個阿拉伯聯盟的重要成員國。在這種情況下，峰會關於「呼籲停火」的聲明，顯得極度蒼白而虛偽。因為衝突的外部支持者，正坐在同一張會議桌上。在葉門，情況則更為複雜。作為葉門戰爭最主要的發動者，沙烏地如今的首要目標，是如何體面地從這場耗資巨大、卻無法取勝的戰爭中脫身。為此，利雅德已繞開了其一手扶植的葉門總統領導委員會，直接與其主要敵人胡塞武裝，在阿曼的斡旋下進行秘密談判。這種做法，雖然可能為沙烏地帶來和平，卻很可能以犧牲葉門的統一與其前盟友的利益為代價。峰會對葉門問題的簡短提及，完全掩蓋了沙烏地自身政策的轉變，以及其與另一個深度介入葉門南部的盟友—阿聯酋—之間，存在的潛在利益衝突。
綜上所述，2023年的吉達峰會，無疑是穆罕默德・本・薩勒曼個人權力與沙烏地地區影響力的一次成功展示。他透過一系列靈活、大膽、甚至可以說是冷酷的外交操作，成功地將阿拉伯世界的議程，牢牢地掌控在自己手中。然而，這個由他所加冕的新秩序，其基礎並非建立在共同的價值觀或長期的集體利益之上，而是建立在一系列短期的、交易性的、旨在解決其自身核心安全關切的權宜之計上。接納一個犯下戰爭罪行的獨裁者，以換取其在毒品問題上的合作；為了與以色列結盟的潛在利益，而對巴勒斯坦人民的困境保持沉默；為了從一場自己發動的戰爭中脫身，而準備犧牲其盟友的利益。這些，或許是這位新時代阿拉伯領袖所信奉的「現實政治」，但它們是否能為這個飽經創傷的地區，帶來真正的、可持續的和平與穩定，歷史將會給出最終的答案。
資料來源
Arab Center Washington DC：The Jeddah Arab League Summit: MBS’s Final Crowning
https://arabcenterdc.org/resource/the-jeddah-arab-league-summit-mbss-final-crowning/
Reuters：Assad gets warm Arab welcome at summit after years of isolation
https://www.reuters.com/world/middle-east/assad-gets-warm-arab-welcome-summit-after-years-isolation-2023-05-19/
Associated Press (AP)：Syria’s Assad warmly received at Arab League summit, 1st since country’s suspension
https://apnews.com/article/syria-assad-arab-league-saudi-summit-jeddah-d5a3b0e3f05b4a508b58a17e5a06c8b3
Al Jazeera：Qatar emir leaves Arab summit in Saudi Arabia before Assad speaks
https://www.aljazeera.com/news/2023/5/19/qatar-emir-leaves-arab-summit-in-saudi-arabia-before-assad-speaks
The Guardian：Syria’s Assad to attend Arab League summit after 12-year absence
https://www.theguardian.com/world/2023/may/17/syrias-assad-to-attend-arab-league-summit-after-12-year-absence
The New York Times：Saudi Arabia Is Said to Offer Billions to Syria to Curb Captagon Trade
https://www.nytimes.com/2023/05/08/world/middleeast/saudi-syria-captagon.html
Brookings Institution：The Saudi-Iran deal: A triumph of Chinese and regional diplomacy
引用一篇關於沙伊和解背景的分析文章，以支持本文論述
https://www.brookings.edu/articles/the-saudi-iran-deal-a-triumph-of-chinese-and-regional-diplomac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