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網站

<書籍評論>相約薩馬拉

Appointment in Samarra

三日為期,漫長墜落

· 感性推薦-經典書目

撰稿人: Lia / 責任編輯: Zaphyra

約翰·歐哈拉 John O'Hara, 本文使用2002年國際再版,由Zaphyra獨譯未發行之翻譯

出版資訊: 1934年, 美國

簡述:

這本書,始於一杯被潑灑出去的,威士忌。

終止於一間充滿廢氣的,車庫。

在這兩點之間,是七十二個小時。聖誕節前夕,到節後的第一個,寂靜的清晨。

約翰·歐哈拉沒有書寫一整個時代的崩塌,他只是,將他那敏銳得近乎殘酷的,羽箭般的筆,精準地,對準了一個男人,朱利安·英格利許,生命中最後的,三天。

這不是一個關於為何一個人選擇死亡的,心理學探討。

它更像是一份,極其精密的,社會學的,驗屍報告。報告的主體,不是朱利安的肉體,而是那個,將他孕育、供養,並最終,親手將他,溫柔地,絞殺至死的,名為「吉布斯維爾」的,美國小鎮上流社會。
歐哈拉的文字,沒有溫度,卻充滿了細節。他記錄下每一個眼神的流轉,每一句言談背後的,未盡之意,每一個社交儀式裡,那不容僭越的階級潛台詞。他讓我們看見,一個人的毀滅,往往不是始於某個驚天動地的,悲劇性事件。

它始於一個,微不足道失控瞬間。
一杯酒,一句話,一個,無法被收回的,手勢。接著,像一顆鬆動的螺絲,引發了整部社會機器的,連鎖崩壞。

一杯威士忌的重量

一切都發生得,如此之快,如此,沒有預兆。

一九三零年的,聖誕節前夕。

吉布斯維爾鎮,最頂級的,拉法葉鄉村俱樂部。

空氣中,漂浮著松針、高級香水與杜松子酒混合的,那種屬於節慶的,微醺的,香氣。

樂隊正在演奏著輕快的,狐步舞曲。水晶杯相互碰撞,發出清脆的,屬於富裕階級的聲響。所有的人,都穿著他們最體面的衣服,臉上,掛著恰到好處的社交微笑。

這是一幅完美的,聖誕夜的浮世繪。一個由財富、地位與不成文的規矩,所精心維護的,和諧小世界。

朱利安·英格利許,就站在這個世界的,中心。

他英俊,富有,是鎮上凱迪拉克代理商的主人,娶了鎮上最美麗的女人之一,卡洛琳。

他屬於這裡。他的姓氏,就是一張,通往這個俱樂部,任何一個角落的,終生門票。

他幾乎,擁有一切。

或許,正是這種,「擁有一切」的,輕飄飄的,虛榮感,

讓他在那個瞬間,伸出了手。

哈利·雷利。
一個出身於愛爾蘭勞工階級,卻憑藉著精明的頭腦與不擇手段的攀爬,勉強擠進了這個圈子的暴發戶。他剛剛,向朱利安,講述了一個,關於他如何利用一個朋友的破產,而低價收購其資產的,得意洋洋的,故事。

那故事裡,有著一種,朱利安所鄙夷的,赤裸裸的,對金錢的,貪婪。

朱利安端起了,他手中那杯加了蘇打水的高球威士忌。

他沒有說話。

他只是將那杯,滿滿的,冰涼的,琥珀色的液體,以一種,近乎優雅的,慢動作,潑在了哈利·雷利那張,油光滿面的,臉上。

時間,在那一刻,似乎暫停了。

樂隊的聲音,彷彿,被一道無形的牆隔開了。

周遭的談笑聲,消失的無影無蹤。

冰塊順著哈利·雷利的臉頰滑落,掉在他漿得筆挺的襯衫前襟上,留下幾道深色的,狼狽的,水痕。

那張,幾秒鐘前,還在誇誇其談的臉,此刻寫滿了震驚、屈辱以及一種轉瞬即逝的,凶狠的,怨毒。

整個房間的目光,都像探照燈一樣,聚焦在這個,小小的,濕淋淋的,災難現場。

那不是一次攻擊。

那是一場,公開處決。

朱利安用一杯酒在所有人的面前,乾淨俐落地,剝奪了哈利·雷利耗費了半生,才勉強穿上的那件,名為「體面」的外衣。

他劃開了,這個小世界,那層溫文爾雅的表皮。

讓底下那關於階級、出身與金錢的,殘酷真相暴露出來。

然而,他也同時,劃開了,屬於他自己的,那張,保護網。

沒有人,會為他的行為,喝采。

因為,他破壞了,比階級本身,更為重要的東西。

那就是,規矩。

那種,即使彼此厭惡,也要在表面上,維持和平的,社會規條

那杯威士忌,很輕。

但它的重量,卻足以壓垮一個,建立在脆弱共識之上的,整個世界。

朱利安·英格利許,在那一刻,

親手,為自己三天的墜落,剪斷了,開幕綵帶。

......

沒有寫在紙上的規條

吉布斯維爾,不是一座城市。

它是一個,由無數盤根錯節的人際關係,所編織起來的巨大溫室。

空氣溫暖濕潤,卻也稀薄得,令人窒息。

在這裡,一個人的價值,不是由他的品格或才華所決定。而是由一連串,更為古老,也更為穩固的,座標,所標定。

你的姓氏,來自哪一個,最初的,開創者家族。

你的父親,畢業於,哪一所,常春藤盟校。

你的家庭,在哪一間,教堂,擁有,專屬的,座位。

你屬於,拉法葉鄉村俱樂部,還是,次一等的,路德會館。

這些,才是吉布斯維爾的,憲法。

一些從未被寫在紙上,卻被每一個人都嚴格遵守的,規條。

朱利安·英格利許,是這部憲法的受益者,也是它的囚徒。

他的姓氏,讓他從出生起,就站在金字塔頂端。
他不必去證明什麼。
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理所當然的優越。

但也正是這種理所當然,成了一種最沉重的負擔。

他被期待,成為一個完美的範本。
一個英俊的,體面的,成功的,丈夫與公民。

他的人生軌跡像一列,行駛在固定軌道上的豪華列車。從耶魯,到父親的凱迪拉克車行,再到拉法葉俱樂部的酒吧。

一切,都被,安排好了。

一切,也都,被,監視著。

在吉布斯維爾,沒有祕密。

你的每一次,商業投資,每一次,婚外情愫,甚至於,你在酒吧裡,多喝了,第幾杯酒,都會在第二天,以一種,竊竊私語的形式,傳遍整個社交圈。

這個小鎮像一個,沒有眼瞼的,神。

它,永遠,在看著你。

朱利安,厭惡這種無所不在的監視。他用一種玩世不恭的叛逆來對抗它。

他酗酒,他與那些不屬於他這個階層的女人調情。他用一種自毀式的輕浮,去試探這個,堅固體制的底線。

潑在哈利·雷利臉上的那杯酒,就是他,最大膽的,一次,挑釁。

他以為,他可以像往常一樣,憑藉著自己的姓氏,與魅力,輕易地獲得原諒。

但他錯了。

他低估了這個體制,那種看似溫和,實則冷酷的,自我修復能力。

當一個零件,開始出現,無法被預測的故障時,

機器的選擇,不是去修復它。

而是,安靜地,將它排除。

一夜之間,朱利安發現,他周圍的世界變了。

那些,曾經與他稱兄道弟的朋友,開始迴避他的目光。
那些,曾經對他百般奉承的生意夥伴,開始以一種公事公辦的冷漠語氣與他通話。

甚至,他的妻子,卡洛琳,那張他深愛著的美麗臉龐上,也出現了一種,他從未見過的混雜著失望、疲憊的疏離感。

沒有人,指責他。

沒有人,與他爭吵。

那是一種,更為可怕的懲罰。

一種,集體的,沉默的,放逐。

他們只是,安靜地,收回了,曾經給予他的,那些溫暖的,認同的,光。

將他一個人,留在了一片,寒冷的社交真空之中。

他像一個宇航員,被剪斷了,與太空艙連接的,那根,唯一的,纜繩。

只能無助地,向著黑暗深淵,漂浮而去。

......

路邊骯髒的積雪

如果說,在鄉村俱樂部的那杯酒,是一次,屬於上流社會的優雅決裂。

那麼,二十四小時之後,在驛馬車路邊酒吧的那場混亂鬥毆,則是一次徹底的階級墜落。

驛馬車酒吧,吉布斯維爾的另一個世界。

一個不屬於,拉法葉俱樂部成員的世界。

空氣裡,沒有香水與松針的氣味,只有廉價威士忌與潮濕羊毛外套的味道。

這裡的規矩,更加簡單也更加粗暴。

朱利安帶著他的妻子卡洛琳來到這裡。這本身就是一個錯誤的決定。
他或許是想向她,也向自己證明,他不在乎那個,將他排擠出去的上流社會。他想表現出一種,浪子般的瀟灑。

但,他遇到的是艾爾·葛雷柯。

一個真正的浪子。一個在街頭討生活的小混混。一個朱利安從前只會從他的凱迪拉克車窗裡,輕蔑地瞥上一眼的那種人。

艾爾·葛雷柯的手下,對卡洛琳說了下流的話。

朱利安被激怒了。

他試圖,用他在耶魯學到的那種,貴族式的方式去解決爭端。

理論。

但他得到的不是道歉,而是一連串他無法理解的黑話,以及毫不留情的羞辱。

然後,是拳頭。

好幾個人圍住了他。

他被推倒在地。

他的晚禮服,沾上了地板上混合著菸灰與酒漬的汙水。

他的嘴角流出了鮮血。

那是一種,他從未體驗過的,純粹的,物理性的,疼痛與失敗。

卡洛琳在一旁,驚恐地尖叫著。

這一幕,徹底擊碎了她對丈夫最後一絲幻想。

那個,曾經在她眼中,如此優雅,自信,彷彿能掌控一切的男人,此刻像一條喪家之犬被人踩在腳下。

這場,單方面的毆打,比那杯潑出去的酒更具有毀滅性。

它,不僅僅,摧毀了朱利安的,身體尊嚴。

它,摧毀了,他在他妻子眼中,作為一個「男人」全部。

當他們終於逃離那個噩夢般的地方時。

車子行駛在,空無一人的,深夜的,公路上。

卡洛琳坐在副駕駛座上一言不發。

她的沉默像一把,最鋒利的,刀。

朱利安,看著窗外。

聖誕夜那場浪漫的,潔白的雪,此刻,已經被車輪碾壓成了路邊的,一道道,骯髒的,泥濘的,積雪。

那,就像,他自己。

......

車庫裡的引擎聲

第三天的,清晨,到來了。

那是一個,灰色的,宿醉的,星期六。

聖誕節,結束了。

一切,彷彿,都塵埃落定。

朱利安醒來。

他的身體,疼痛。但他的頭腦,卻是前所未有的清醒。

他看著身邊熟睡的妻子。那張他曾經願意為之付出一切的臉龐。

他知道,一切都已經無法挽回了。

他失去的,不僅僅是朋友、社會地位、妻子的愛。

他失去的,是那個,名為「朱利安·英格利許」的角色。

那個,由吉布斯維爾,一手打造,並由他,扮演了三十年的角色。

當舞台的燈光,熄滅,當所有的,觀眾,都離場之後,

他發現,自己,空無一物。

他的心中,沒有憤怒,沒有悲傷。

只有一種,巨大的,空洞的,疲憊。

以及一種,奇異的,平靜。

彷彿,一個長途跋涉的,旅人,終於看見了,旅途的,終點。

他,安靜地起床,穿好衣服。

他沒有,留下,任何。

因為,已經沒有什麼,需要解釋的了。

他的人生,就是一封,早已寫好的,遺書。

他走進,他家的,車庫。

那裡,停著一輛,嶄新的,凱迪拉克。

那是他,成功的象徵。是他,階級的圖騰。

車庫裡,很冷。空氣中,是汽油與冰冷的,水泥的,氣味。

他坐進駕駛座。

手指,撫過,方向盤上,光滑的,皮革。

插入鑰匙,轉動。

引擎,發出一聲,低沉而平穩的轟鳴。

那聲音,在這座,密閉水泥盒子里,顯得異常巨大。

他關上了車庫大門。

最後一絲,灰色的晨光被隔絕在外。

黑暗,降臨。

只剩下儀表板上,透出幾點微弱的綠色光暈。

他靠在椅背上。

靜靜地,等待著。

那無色無味的,氣體,開始,充滿,這個,小小的,空間。

它,像一個,溫柔的,情人,悄悄地,包裹住他。

他想起了,那則,古老的,薩馬拉寓言。

一個僕人,在巴格達的市集裡,看見了,死神。他嚇得向主人,借了快馬,拚命地,逃往,薩馬拉。

當天晚上,主人,在巴格達,遇見了,死神。

主人問:「你今天早上,為什麼要,嚇唬我的僕人?」

死神回答:「我沒有嚇唬他。我只是,看到他在巴格達,感到很驚訝。因為,我跟他,今晚,在薩馬拉,有個約會。」

朱利安·英格利許,沒有逃跑。

他只是,在三天之內,喝了一杯酒,打了一場架。

然後,準時地,開著他的凱迪拉克,

來到了,他自己的,薩馬拉。

那引擎的轟鳴聲,漸漸地,在他的耳中,變得遙遠。

最終,
化為,
一片,永恆的,

寂靜。

......

那扇緊閉的車庫門,彷彿能穿透它,看見裡面那個逐漸冰冷的,軀體。

一個人的死亡,有時候,並不是一個主動的選擇。

它更像一個,早已被預定的約會。

你所做的,全部努力,那些,看似自由的掙扎與反抗,

都只不過是在,一步一步地將你,更準確地帶向那個,早已注定好的赴約地點。

那裡,或許是薩馬拉。

或許,只是一個,位於賓夕法尼亞州,吉布斯維爾鎮的普通,車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