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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籍評論>

美國悲劇/An American Tragedy

那盞將飛蛾焚身的,應許之燭

· 感性推薦-經典書目

撰稿人: Lia / 責任編輯: Zaphyra

西奧多·德萊賽 Theodore Dreiser, 本文使用1991年亞洲再版(國家圖書館館藏),由Zaphyra獨譯未發行之翻譯

出版資訊: 1925年, 美國

簡述:

這不是一本關於罪行的書。

或者說,這不是一本關於我們所理解的,那種由邪惡、預謀與殘酷所構成的罪行的書。西奧多·德萊賽沒有將他的主角,克萊德·格里菲斯,簡單地放置在被告席上,用道德的聚光燈去審判他靈魂的黑暗。他做的,是將整個美國,那個鍍金年代的、喧囂的、許諾著無限可能的美國,放置到了更大的,一個看不見的審判庭上。

沒有善與惡的清晰對決。它所描繪的,是一種更為黏稠、更為瀰漫的,存在的困境。那是一種,當一個年輕靈魂的慾望,被時代的霓虹燈,無限度地放大,而他自身的能力與道德,卻孱弱得,無法支撐起那份慾望的重量時,所必然發生的,緩慢的,崩塌。
德萊賽的文字,沒有溫度,像一部巨大而精密的社會學儀器,它解剖的,不是一個殺人犯的心理,而是一個夢想,如何,在一個具體的、脆弱的人身上,癌變為一場,致命的悲劇。書中沒有血腥的控訴,只有一種巨大而冰冷的,同情。同情那隻,奮力飛向光焰,卻終究,只能被焚為灰燼的,

飛蛾。

......

上升的渴望

有一種光。

不來自太陽,也不來自星辰。
它從那些高級飯店的旋轉門後,洩露出來。它在駛過街角的,高級汽車的,黃銅車燈上,流淌。它棲息在那些穿著絲綢與皮草的,女人的,微笑之上。

那是「美國」的光。是一種許諾,一種低語,一種在空氣中,無所不在的,邀約。

它對著每一個,像克萊德·格里菲斯這樣,出身於街頭佈道家庭的,貧窮、敏感而空虛的年輕人說:

來吧!向上看。

這裡,有另一個世界。一個溫暖、光鮮、充滿了美好事物與輕柔笑語的,世界。

只要你,足夠渴望。

只要你,願意付出一切。

<美國悲劇>的開篇,不是一個人的故事。是一股,集體的,渴望的,上升氣流。

克萊德,只是這股氣流中,一粒,最微不足道的,塵埃。

德萊賽用了極其耐心,甚至可以說是奢侈的筆墨,去描繪這份,最初的,飢餓感。

那不是對食物的飢餓,而是對「身份」的飢餓。

克萊德在堪薩斯城,做著旅館侍者的工作。他存在的全部意義,就是去觀察,去模仿,去歆羨。他看著那些富有的客人,如何輕易地,得到他夢寐以求的一切。他學習他們走路的姿態,點菸的派頭,與女人調情的,那種漫不經心的,熟練。

他的靈魂,像一塊乾燥的海綿,貪婪地,吸收著這個,不屬於他的世界,所滲出的,每一滴,虛榮的汁液。

他的人生,從一開始,就不是由內在的價值所驅動的。

而是由外在的,櫥窗裡,那些被標價的,倒影,所牽引。

這份渴望,是純粹的。
純粹得,近乎天真。

它像一種,慢性的,低燒。

讓他,始終,踮著腳尖,仰望著,那個,他搆不著的世界。

他還不知道,那盞,在他眼中,如天堂般溫暖的,燭光。

對於他這樣,一隻,沒有翅膀的,凡俗的飛蛾而言,

那,其實是,一團,焚身的,烈焰。

悲劇,從來都不是從罪行發生的那一刻,才開始的。

它從那第一眼的,

仰望,

就早已注定。

......

兩艘船的拉扯

一個人的內心,能同時,航行幾艘船?

克萊德·格里菲斯的悲劇,在於他,試圖,同時,踏上兩艘,駛向完全相反方向的船。

第一艘船,名叫羅貝塔·艾登。

這是一艘小小的、樸素的、停泊在現實港口的,小漁船。

羅貝塔,是克萊德在叔叔的工廠裡,認識的女工。她善良、貧窮、依賴。
她代表了克萊所來自的,那個,他一心想要逃離的世界。

與她在一起的,那些在廉價出租屋裡的,祕密的,愛情,是真實的。
那份溫存,是真實的。那份,肉體的慰藉,也是真實的。

但這一切的真實,都帶著一種,向下的,引力。

它像一個,溫暖而沉重的,船錨,
將克萊德,牢牢地,釘在他卑微的,現在。

羅貝塔的愛,對他而言,不是港灣。
而是一種,負擔。
一種,對他那份,向上攀爬的,野心的,持續的,提醒與威脅。

第二艘船,名叫桑德拉·芬奇利。

這是一艘,華麗的、輕快的、正要駛向,夢想之海的,白色帆船。

桑德拉,是克萊德在萊柯格斯上流社會,遇到的富家千金。
她美麗、富有、無憂無慮。她代表了克萊德所渴望的,那個,閃閃發光,充滿了舞會、跑車與夏日湖畔別墅的,未來。

與她在一起的,每一次,短暫的,邂逅,都像一場,不真實的,夢境。

桑德拉的微笑,是進入那個世界的,入場券。
她的每一次注視,每一次輕觸,都像一股,強勁的,順風,將克萊德,吹向他,夢寐以求的,彼岸。

他迷戀的,或許,並不是桑德拉本人。

他迷戀的,是她身後,那個,由財富與地位所構築的,華麗背景。

於是,克萊德,就這樣,被卡在了,兩艘船之間。

他的身體,在一艘船上,久居。
他的靈魂,卻在另一艘船上,遠航。

德萊賽以一種,近乎殘忍的,冷靜,鉅細靡遺地,描寫了這種,內在的,撕裂。

克萊德的猶豫,懦弱,謊言與自我欺騙。

他既無法,狠下心,去斬斷,與羅貝塔之間,那份,源於肉體與依賴的,連結。

也無法,克制住自己,去追逐,桑德拉所代表的,那份,虛幻而致命的,誘惑。

直到有一天,一個消息傳來。

那艘名為羅貝塔的,小船,
因為承載了一個,新的,小小的,生命,而變得,異常沉重。

它即將,沉沒。

並且,要將他,一同拖入那冰冷的,現實深淵。

那一刻,兩艘船的拉扯,達到了極限。

他那根,早已脆弱不堪的,道德的纜繩,

「啪」的一聲。

應聲斷裂。

......

湖面的靜默

有一些地方,風景越是優美,就越是,潛藏著,至深的,寒意。

紐約北部的,大角鹿湖,就是這樣一個地方。

德萊賽對這個湖的描寫,是整部小說中,最為驚心動魄的篇章。

那是一種,窒息般的,寧靜。

克萊德,帶著羅貝塔,划著一艘小船,來到湖心。

那是他,為自己那份,懦弱的,惡念,所選擇的,舞台。

德萊賽沒有,將鏡頭,聚焦在,一個即將行兇的,惡棍的臉上。

他將鏡頭,拉得,極遠,極高。

他描寫的,是天空的顏色,是湖水的氣味,是遠方森林,投下的,那片,巨大的,陰影。

他描寫的,是克萊德內心,那場,無聲的,戰爭。

那個,由社會的慾望,所催生出的,魔鬼的聲音,在他耳邊,冷靜地,分析著,殺人的,所有,好處與可能性。

而他自己,那個,來自貧窮的佈道者家庭的,懦弱的,本我,卻連,舉起攝影機,砸下去的,勇氣,都沒有。

水面,
像一面巨大的,鏡子。

鏡子裡,映照出的,

是克萊德的猶豫。
是羅貝塔,那張,對未來還抱有一絲幻想的,蒼白的臉。

也是整個,冷漠的,宇宙的,倒影。

悲劇,在最高潮時,化為了一場,近乎意外的,失誤。

在拉扯中,船,翻了。

羅貝塔落入了水中。
她不會游泳。

她望著他,發出最後的,呼救。

那一刻,克萊德,什麼也沒做。

他只是,漂浮在,那冰冷的,湖水之中。

他只是,看著。

看著那艘,名為羅貝塔的,沉重的小船,終於,緩緩地,沉入,那無邊的,黑暗之中。

也看著,自己的靈魂,隨著她,一同,溺亡。

他沒有,親手殺人。

但他的,沉默,他的,不作為,他的,那一瞬間,因為慾望而壓倒了一切的,懦弱,

構成了一種,比任何,直接的暴力,都更為,深沉的,罪。

那片,靜默的,湖面,成了他,永恆的,共犯。

也成了,他自己,靈魂的,墓地。

......

回聲的審判

當湖面的漣漪,終於平息。

另一場,更為喧囂的,風暴,開始了。

那就是,人間的,審判。

克萊德,被逮捕了。

他被放置在,一個小城鎮的,法庭之上。

但那場審判,從一開始,就不是關於,真相的。

它是一場,盛大的,公開的,表演。

一場,由媒體、由地方政治、由群眾的,道德憤怒,所共同導演的驚天大戲。

克萊德,不再是,克萊德·格里菲斯。

他成了一個,符號。

一個,來自底層的,忘恩負義的,壞蛋。
一個,誘騙了,善良的,窮苦女孩的,惡魔。

他的辯護律師,為了政治前途,為他編造了一套,虛假的,說詞。

而檢察官,同樣,為了自己的聲名,將他,塑造成一個,冷血無情的,怪物。

沒有人,關心,那個,在大角鹿湖的湖心,真正發生了,什麼。

沒有人,關心,那個,年輕人內心,曾經有過的,那些,懦弱的,掙扎。

也沒有人,去質問,那個,將他,推向,深淵的,巨大而無形的,社會。

他們需要的,不是真相。

他們需要的,
是一個,可以被輕易定罪的,靶子。
一個,可以讓他們裝滿自己的,道德優越感的,容器。

德萊賽,以一種,百科全書式的,詳盡記錄了這場審判的,每一個荒謬細節。

他讓我們看到的,不是正義得到伸張。

而是一種,社會機器的冷酷運作。

那台機器,在不久之前,還用它那閃閃發光的廣告牌,與成功學的許諾,去誘惑克萊德這樣的年輕人。

而現在,當他以一種最笨拙、最醜陋的方式,去實踐那份被允諾的慾望,並且,失敗了之後。

這台機器又毫不留情地,調轉過來,將他碾得粉碎。

在電椅上,克萊德死前的,最後一刻,
他依然,是困惑的。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一個無辜的犧牲品。

還是一個,罪有應得的,殺人犯。

他的悲劇,在於,直到最後,他都未能真正地,認識自己。

他的一生,都像一個,夢遊者。

被一個,不屬於他的,

夢,

所牽引著,一步一步,走向,

那,早已預設好的,毀滅。

......

德萊賽的刻畫,是冷峻的。

像一名法醫在解剖一具,罹患了時代絕症的屍體。

他的筆下,沒有一句多餘的感傷。
也沒有,一絲廉價的道德評判。

他只是,在展示。

以一種,近乎不厭其煩的耐心,去展示一個普通而脆弱的靈魂,是如何在一個,以「成功」為唯一信仰的巨大熔爐中,被扭曲、熔化,最終化為一縷無人問津的,青煙。

這本厚重得,幾乎,令人,難以呼吸的書,絕不只是一個,關於謀殺的故事。

它更像一座,為「美國夢」本身,所立下的,一座巨大的墓碑。

它悼念的,不只是,羅貝塔·艾登的死亡。

更是,克萊德·格里菲斯的,那份從未真正活過的,生。

當我們,合上書頁。

那片,大角鹿湖的,冰冷的,湖水,似乎還在我們的體內,靜靜地,流淌。

我們彷彿看見,無數個年輕的,克萊德。

他們依然,矗立在,這個時代的,無數個街角。

仰望著,那些,從不屬於他們的世界裡,所洩露出來的,

更為,明亮、更為,誘人的,燭光。

或許,每一個時代,都有它自己的,美國悲劇。

悲劇的,從來都不是,慾望本身。

而是,

當一個社會,只教導人們,如何,去渴望。

卻從未,教導他們,如何去面對,渴望。

所必然的,

那盞,悲哀的燭火。

那無聲的責問,懸浮在,世紀的,塵埃之中。

宛如一聲,悠長而空洞的,

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