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稿人: Lia / 責任編輯: Zaphyra
作者: 菲利普·羅斯 Philip Roth
出版資訊: 1997年, 美國
簡述:
有一種崩塌,發生時,是悄然無聲的。
它不像地震,沒有預警,沒有劇烈的搖晃。它更像一座內部早已被白蟻蛀空的,華美堅固的木屋。從外表看,它依然沐浴在金色的陽光下,百葉窗潔白,門前的草坪修剪得一絲不苟。直到某一個過於平靜的午後,一陣微不足道的風,或許只是一隻鳥雀輕盈的降落,那整個結構,便會化為一蓬細微的、無可挽回的塵埃。
菲利普·羅斯所寫的,就是這樣一場崩塌。主角西摩·「瑞典佬」·李沃夫的人生,就是那座木屋。他是戰後美國夢最完美的化身:一個金髮的猶太英雄,一個溫文儒雅的企業主,一個迎娶了「新澤西小姐」的好丈夫,一個深愛著女兒的好父親。他將自己的人生,打造成一首完美的田園詩,一曲安寧、有序、遠離了祖輩混亂歷史的美國牧歌。
但歷史,從不曾真正遠離。它只是蟄伏著,以一種更為私密、更為內在、也更為致命的方式,捲土重來。它化身為他最愛的,那個有著嚴重口吃的女兒,瑪莉。當六〇年代的狂飆,席捲了這片看似寧靜的土地時,那把點燃了炸藥的火,也點燃了他用一生所構建的,那個關於秩序、理性與愛的,溫柔的謊言。這本書,不是在質問邪惡的起源。它是在一個父親心碎的、永無止境的困惑中,輕聲地問:當你所愛的一切,都變成了你完全無法理解的樣貌時,愛,還剩下什麼?
手套的隱喻
有一種秩序,藏在一雙完美的手套裡。
西摩·「瑞典佬」·李沃夫的世界,就是由這樣的秩序所構成的。他繼承了父親的工廠,那是一座生產精緻女用手套的工廠。在紐瓦克那個逐漸被混亂與衰敗所侵蝕的城市心臟地帶,李沃夫的工廠,像一座固執的、不合時宜的堡壘。
他愛那裡的氣味。皮革的、染料的、機油的、誠實勞動的氣味。
他愛那些機器運轉的、富有韻律的聲音。
他更愛那些被製造出來的物件本身。
一雙手套,從一張平面的、柔軟的皮,經過數十道精密的、有著嚴格順序的工序—裁剪、縫合、定型、熨燙—最終,成為一個可以包裹、保護、並美化一隻女性的手的,立體的、優雅的存在。
這是一個將混沌的原材料,轉化為文明的、有序的產品的過程。
這就是瑞典佬所信奉的一切。
他的人生,就是他親手打造的,最完美的那一副手套。
他的外貌,金髮、藍眼、運動員的挺拔身姿,讓他超越了自身猶太血統的侷限,成為一個被所有人接納的、「美國的」偶像。他的婚姻,與那位曾經的「新澤西小姐」—美麗、金髮、同樣完美的朵恩—組建了一個無懈可擊的家庭。他將家,從充滿了舊世界氣息的紐瓦克,搬到了鄉野深處的舊石牆村。
那裡,是牧歌的頂點。
一棟石頭砌成的、有著上百年歷史的老房子,被一百英畝的綠色田野所環繞。牛在悠閒地吃草,空氣裡有乾草與蘋果花的香氣。這裡沒有城市的喧囂,沒有歷史的塵埃,沒有身份的焦慮。這裡只有純粹的、永恆的、屬於土地的安寧。
瑞典佬相信,他為他的家人,建造了一座可以抵禦一切混亂的伊甸園。他相信,只要他足夠正直、足夠勤奮、足夠有愛,他就能將這份完美的秩序,永遠地維持下去。
他對女兒瑪莉的愛,是他整個信仰體系中最柔軟、最核心的部分。
瑪莉的口吃,是這首田園詩中,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不和諧的音符。
那結結巴巴的、被卡住的詞語,像一個小小的、令人不安的瑕疵。
但瑞典佬用他那無邊無際的、充滿耐心的父愛,包裹了這個瑕疵。
他教她說話,他鼓勵她,他從不曾流露出一絲一毫的不耐。
他以為,愛,可以撫平一切。
他以為,他那雙製造手套的、擅長將一切變得服貼而優雅的手,同樣可以,將他女兒那充滿了小小障礙的人生,塑造成他所期望的,平順的模樣。
他從未想過,有些靈魂,生來,就拒絕被包裹。
有些生命,注定要撕裂那雙為她精心準備的、溫暖而束縛的手套,哪怕,要弄得自己,
血肉模糊。
......
爆炸的寂靜
一九六八年。
那一年,越南的戰火,在電視屏幕上燃燒。
那一年,馬丁·路德·金與羅伯·甘迺迪的血,染紅了美國的土地。
那一年,遠方的騷亂,像一陣隱隱的、夾雜著不祥氣味的風,終於吹到了舊石牆村這片寧靜的田園。
瑪莉長大了。她十六歲。
她不再是那個結結巴巴的、依偎在父親懷裡的小女孩。她成了那個時代的縮影。憤怒,激進,用一種絕對的、不容置喙的道德狂熱,去憎恨她父親所代表的一切。
她憎恨他的溫和,稱之為虛偽。
她憎恨他的成功,稱之為剝削。
她憎恨他的愛國,稱之為法西斯。
她憎恨他所擁有的一切,那座美麗的石頭房子,那些在田野上漫步的牛,那種資產階級的、田園詩般的,虛假和平。
瑞典佬,感到了困惑。
那是一種深不見底的、純粹的困惑。他無法理解。他用盡了一生的善意與理性,去構建這個世界。他經營工廠,他公平地對待每一個黑人雇員,他愛他的國家,他愛他的家庭。他做對了每一件事。
為什麼,這份愛,在他的女兒眼中,卻成了罪惡?
他試圖與她對話。但她的語言,是由他聞所未聞的口號、術語與激烈的控訴所構成的。他們之間,隔著一個時代的鴻溝。
他的理性,他的溫和,他那套關於勤奮與正直的古老信念,在女兒那燎原的、非黑即白的怒火面前,脆弱得不堪一擊。
意外,郵局爆炸了。
舊石牆村那間小小的、古雅的、象徵著社區聯繫與國家秩序的郵局,在一個清晨,被一枚炸彈,夷為平地。
郵局對面的醫生,被飛濺的碎石,殺死了。
瑪莉,卻人間蒸發了。
這個消息,傳到瑞典佬耳中時,世界,並沒有發出巨大的轟鳴。
恰恰相反。
世界,陷入了一種絕對的、內在的,寂靜。
那是一種耳鳴般的、真空的寂靜。所有的聲音,都被抽走了。他聽不見妻子的哭泣,聽不見警員的問話,聽不見工廠機器的運轉。
他只能聽見一個問題,在自己的腦海裡,無窮無盡地,盤旋。
為什麼?
這場爆炸,炸毀的,不僅僅是一棟建築,一個無辜的人。
它炸毀了瑞典佬,作為一個父親的,最根本的自我認同。
它炸毀了他關於因果的,所有信念。
他一生都在學習,如何將A,變成B。如何將皮革,變成手套。如何將努力,變成成功。如何將愛,變成一個幸福的家庭。
他從不知道,愛,可以變成一枚炸彈。
他的女兒,那個他曾捧在手心,教她拼讀每一個單詞的女孩,成了一個殺人犯。
一個恐怖份子。
一個他完全陌生的,怪物。
那片田園,在那一刻,徹底死去了。
風景依舊。牛依然在吃草,老房子依然佇立在山坡上。
但那層籠罩其上的,關於純潔、安全與秩序的,透明的光暈,碎了。
剩下的,只有一片佈滿了裂痕的、冰冷的,
風景的殘骸。
......
尋找瑪莉,或迷失自己
接下來的五年,是瑞典佬的煉獄。
一個漫長的、沒有盡頭的、在黑暗中獨行的旅程。
他成了一個尋找者。
他不相信瑪莉死了。他也不相信,她就是那個邪惡的怪物。在他的內心深處,他依然固執地認為,這一切,都只是一個巨大的、可怕的錯誤。
他認為,一定有一個「解釋」。
只要找到了那個解釋,他就能找回他的女兒,就能修復他破碎的世界。
於是,他踏上了一條通往他自身世界反面的,奧德賽之旅。
他走進了紐瓦克的,那個他早已逃離的,混亂的城市心臟。
他遇到了麗塔·柯恩。一個神秘的、尖刻的、像野貓一樣的年輕女人。她自稱是瑪莉的同志,是地下革命網絡的一員。
她玩弄他,像貓玩弄一隻絕望的老鼠。
她向他索要金錢,一次又一次。她用一些關於瑪莉的、真假難辨的碎片信息,來吊著他的希望。她帶他去廉價的旅館,在骯髒的床單上,用一種混合著誘惑與羞辱的方式,佔有他的身體。
瑞典佬,這個一生都活在體面與克制之中的男人,被拖入了泥沼。
他厭惡這一切。
他厭惡這個女人,
厭惡這個骯髒的房間,
厭惡他自己的屈辱。
但他無法離開。
因為這個女人,是唯一通往瑪莉的,可能的線索。
為了那一點點微弱的希望,他願意忍受所有的羞辱,願意支付任何代價。
在這個過程中,他自己的人生,也開始了緩慢的,解體。
他與妻子朵恩之間,築起了一道沉默的高牆。朵恩選擇了用遺忘和自我重建,來應對這場災難。她做了整容手術,她開始與鄰居家的建築師,發展一段新的感情。她要埋葬過去,她要繼續前進。
瑞典佬卻不能。他被困住了。
他像一個靈魂被錨定在海難現場的船長,無法離開那片沉船的廢墟。
工廠,那個曾經的秩序堡壘,也逐漸被時代的浪潮所吞噬。黑人權力運動的興起,讓那些他曾引以為傲的、家長式的善意,變得不合時宜,甚至,可笑。
他的整個世界,那個由家庭、事業、社區所構成的,穩固的三角結構,正在一塊塊地,剝落,崩塌。
而他,卻只能將所有的精力,都投注在那場虛無縹緲的,尋找之中。
他尋找的,真的是瑪莉嗎?
或者,他尋找的,是那個在爆炸聲中,被徹底殺死的,曾經的自己?
那個相信世界是公平的、理性的、只要付出愛就一定能得到回報的,天真的,「瑞典佬」·李沃夫。
......
最後的田園詩
五年後,他終於找到了她。
沒有戲劇性的重逢。只有一個地址,在一個他從未聽說過的,俄勒岡州的,偏僻小鎮上。
那是一家廢棄的工廠。空氣中,瀰漫著腐爛與潮濕的氣味。
她就坐在那裡。
瘦得不成人形,穿著破爛的、骯髒的衣服。臉上,蒙著一層紗網。
她成了一名耆那教徒。
一個極端的、苦行的、連呼吸都要過濾,以免吸入微生物的,非暴力主義者。
她告訴他,她蒙著面紗,是因為她不想傷害任何生命。
她告訴他,她一生中,一共殺死了四個人。
第一個,是舊石牆村的醫生,死於那場爆炸。
另外三個,是她後來的革命同志。因為在另一場爆炸案中,有人被發現,她認為他們不夠謹慎,於是,她開車,引爆了他們藏身的房子。
她用一種平靜的、不帶任何情感的、彷彿在背誦一篇與自己無關的文章的語氣,講述著這一切。
瑞典佬,站在那裡,聽著。
他一生中,所有的語言,都在那一刻,失效了。
他想問,為什麼?
但他知道,這個問題,沒有答案。
眼前的這個生物,是他的女兒。
他能從她的眼睛裡,辨認出那個他曾愛過的女孩的輪廓。
但她,同時,也是一個完全的,陌生人。
一個他永遠無法理解的,謎。
她的懺悔,不是他所能理解的懺悔。她所選擇的救贖之道,也與他所信奉的一切,背道而馳。
她從一個極端的暴力,走向了另一個極端的,非暴力。
但這兩者之間,沒有任何的橋樑。沒有邏輯,沒有因果,沒有那個他尋找了五年的「解釋」。
只有一片巨大的、冰冷的,虛無。
他伸出手,想去觸碰她。
她,退縮了。
在那一刻,瑞典佬終於明白了。
他永遠地,失去了她。
不是死於一場爆炸,也不是死於時間的流逝。
而是死於一種,他永遠無法跨越的,理解的鴻溝。
他帶著這個巨大的、沉默的傷口,回到了舊石牆村。
他試圖,去繼續扮演那個「瑞典佬」的角色。
去維護那片田園詩的,最後的假象。
直到在一場看似平常的晚宴上,所有的謊言,都被揭開。
他發現,妻子早已出軌。
他發現,他敬重的鄰居,就是妻子的情人。
他發現,他身邊每一個成年人,都有著自己的秘密、慾望與背叛。
他以為被瑪莉所摧毀的那個,完美的、純潔的、充滿了秩序的成人世界,從一開始,就不存在。
那只是他自己,一廂情願的,幻想。
他才是那個,唯一的,信徒。
那個相信美國牧歌的,
最後一個,天真的孩子。
......
當書頁闔上,瑞典佬的悲劇,像一陣低迴的風,在Lia 的書房裡,久久不散。
那不是一個關於時代的悲劇。雖然它處處充滿了時代的印記。
那是一個更為古老、也更為私人的,悲劇。
一個關於秩序與混沌之間,永恆戰爭的悲劇。
瑞典佬用盡一生,去建造一座理性的、溫和的、充滿了愛的堤壩,去抵禦那片他祖輩曾經深陷其中,名為「歷史」與「人性」的,混亂的海洋。
他幾乎成功了。
但他沒有意識到,那混亂的種子,並不在外部。
它就在他最愛的,那個女兒的身體裡。就在他妻子看似完美的,微笑裡。就在他鄰居友善的,問候裡。就在他自己那顆拒絕去看見真相的,善良的,心裡。
我們每個人,或許,都在建造著屬於自己的,那片小小的田園。
用工作,用家庭,用日常生活的重複性,去相信世界是可控的,人生是線性的,愛,是有回報的。
或許,瑞典佬的罪,不在於他做錯了什麼。
而在於,他愛得太過執著,也相信得,太過天真。
他想為他所愛的人,提供一個沒有黑夜的世界。
最終,卻發現自己,被永遠地,困在了那片,他親手打造的,美麗的,黃昏之中。
那美國牧歌,從未停止。
只是,那歌聲,聽起來,
像一首無盡的,哀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