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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籍評論>

國王的全班人馬/All the King's Men

時間那張沾滿了塵土與汗漬的契約

· 感性推薦-經典書目

撰稿人: Lia / 責任編輯: Zaphyra

作者: 羅伯特·潘·華倫 (Robert Penn Warren)

出版資訊: 1946年, 美國

簡述:

這本書的氣味,是南方夏日,暴雨將至前的氣味。混雜著濕黏的泥土、柏油路面蒸騰起的熱氣、廉價威士忌、汗水,以及一種無所不在的、甜膩的腐敗氣息。關於一個被稱為威利·史塔克(Willie Stark)的男人,如何從一個鄉下的、口吃般的理想主義者,蛻變為一個懂得用語言、承諾與威脅,來撬動整個州、乃至整個時代的「老闆」(the Boss)。

但書的靈魂,卻不全然在他身上。靈魂,寄生在講述這個故事的人,傑克·柏登(Jack Burden)的眼裡。他是一個歷史學者,一個犬儒主義者,一個自願的影子。他開著車,穿行在那些彷彿沒有盡頭的公路上,為他的國王,挖掘過去的屍骨。他以為自己只是一個旁觀者,一個記錄者,一個在巨大的歷史噪音中,保持著安全距離的耳朵。然而,他腳下的油門,早已將他,與他試圖逃離的一切,都捆綁在一起。

這不是一個關於權力如何腐化的故事,那太簡單了。這是一個關於「過去」如何像一種無法治癒的慢性病,寄生在每一個人的血液裡的故事。是關於我們如何與自己那份無法被分割的罪,簽訂契約的故事。

公路,以及一種滾燙的寂靜

那條路。

它總是從那條路開始的。

一條被南方毒辣的太陽,曬得發軟、發燙的柏油路。路的盡頭,永遠是另一條相似的路。它們像一條條黑色的、沒有生命的動脈,延伸到地平線的煙塵與熱浪之中,將一個個被遺忘的小鎮,一座座孤零零的農莊,串連起來。

車輪碾過路面的聲音,是一種恆定的、催眠般的嘶吼。傑克·柏登握著方向盤,能感覺到那份震動,從輪胎,傳過車身,順著手臂,一直麻痺到他的心臟。車窗是搖下來的,灌進來的風,卻不是清涼的,而是滾燙的、沉重的,帶著棉花田的塵土味,與沼澤地裡植物腐爛的氣味。

他是一個信使,一個幽靈,一個追隨在凱迪拉克後座那個巨大身影之後的影子。

威利·史塔克。

「老闆」。

他不需要看後照鏡,就能感覺到他的存在。那是一種幾乎具有物理實體的存在感。是汗水浸透了昂貴布料的氣味,是咀嚼口香糖時下顎肌肉細微的牽動,是偶爾從喉嚨深處發出的、表示滿意或不耐的咕噥。在大部分的時間裡,他是沉默的。但那不是一種空洞的沉默。那是一種充滿了算計、慾望與等待的,滾燙的寂靜。

車子駛進Another one-horse town (又一個窮鄉僻壤)。

速度慢了下來。

傑克看見了他們。那些等待在路邊的人。

他們的臉,被太陽曬得黧黑、乾裂,像是這片土地本身的延伸。他們的眼睛,凹陷在眼窩裡,卻燃燒著一種奇異的火焰。那是一種混合了絕望、期盼,與一種近乎宗教狂熱的,複雜的火焰。他們穿著洗得發白的、打了補丁的衣服,站在塵土裡,像一群乾渴的、等待著神蹟降臨的信徒。

當那輛黑色的、彷彿來自另一個世界的凱迪拉克,如同一頭史前巨獸,緩緩停在他們面前時,一種騷動,開始在人群中傳遞。

威利·史塔克走下車。

他不是走,更像是「降臨」。他魁梧的身軀,在熾熱的空氣中,投下一個巨大的、彷彿能覆蓋一切的影子。他解開領帶,扯鬆領口,汗水,在他的額頭與鬢角,閃閃發光。

然後,他開口了。

他的聲音,一開始,是粗糙的,沙啞的,像是從這片龜裂的土地深處,硬生生擠出來的。他不用麥克風,但那聲音,卻有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能鑽進每一個人的耳朵裡。

他不用那些他們聽不懂的、屬於城裡人的、油滑的詞彙。

他用的,是他們的語言。

是泥土的語言,是汗水的語言,是憤怒與怨恨的語言。

他指著遠處,那座他們永遠也住不起的、潔白的州政府大廈,他稱那些人為「蝨子」。他用拳頭,捶打著自己的胸膛,他說,他就是他們,他就是他們每一個人的延伸。

傑克·柏登,倚在車門上,點燃一根菸。
煙霧,在他的眼前,繚繞、上升、消散。他看著威利的臉,在人群的簇擁下,因為激動而漲紅。他看著那些信徒的臉,因為找到了代言人,而流下混濁的淚水。

他聽著那些嘶吼,那些歡呼,那些被承諾所點燃的、燎原的火焰。

他覺得自己像一個人類學家,在觀看一場奇異的、原始的部落儀式。

他記錄,他觀察,他不帶情感。

他以為,這一切,都與他無關。他只是一個司機,一個拿錢辦事的歷史研究員。

他不知道,那條滾燙的、無盡的公路,早已將他的靈魂,與車裡那個男人的命運,牢牢地綁焊在了一起。那嘶吼的車輪,碾碎的,不僅僅是里程,也是他與自己那份早已破敗不堪的過去之間,最後一點虛假的距離。

閣樓,與歷史那具冰冷的骨骸

有一種特別的寂靜,只屬於存放著歷史的房間。

那不是虛無,而是一種飽和。是無數個被遺忘的聲音、未曾寄出的信件、褪色的墨水字跡,它們所散發出的,一種近乎實體的沉默。

傑克·柏登對這種沉默,再熟悉不過。

它聞起來,像乾燥的紙張、腐朽的皮革,以及時間本身的,那種無色無味的,灰塵的氣息。

他受「老闆」之命,去挖掘一個人—爾文法官(Judge Irwin)—的過去。一個傑克從小就認識的,如同父親般存在的,正直、高貴、無可挑剔的男人。

威利需要一樣「東西」。一樣可以被用來當作武器的,藏在潔白外袍之下的,汙點。

傑克的工作,就是去找到它。

他成了一個盜墓者。

只不過,他盜掘的,不是墳墓,而是檔案櫃、舊報紙的縮微膠卷,以及那些活在人們記憶裡,早已結痂的,往事。

他坐在圖書館那張巨大的、冰涼的橡木桌前。頭頂的燈,投下一圈孤獨的光暈。他轉動著縮微膠卷的把手,報紙的版面,在他眼前,一頁頁,快速地、沉默地,閃回。那些早已死去的頭條,那些早已無人關心的廣告,那些婚喪嫁娶的啟事……一個時代的殘骸,在他眼前,像一場無聲的、加速播放的電影。

他的眼睛,痠痛、乾澀。

但他不停下。

他在尋找。

尋找一個名字,一個日期,一個微小的、不合邏輯的裂縫。

他感覺自己,像一個外科醫生,只不過,他解剖的對象,不是溫熱的肉體,而是歷史那具冰冷的、早已被剝去了所有血肉的,骨骸。

他觸摸到的,是事實。

一個又一個,孤立的、沒有溫度的,事實。

1899年,某某公司宣告破產。1902年,某某人被任命為州檢察官。1913年,一筆來自某家電力公司的,數額可觀的政治獻金。

這些事實,像散落一地的骨頭。它們本身,沒有任何意義。

傑克的任務,就是找到那根看不見的線,將它們,重新「組裝」起來,讓那具骨骸,重新站立,呈現出它生前的,真實的,樣貌。

然而,當他越是深入,那份屬於歷史學家的、冷靜的抽離感,就越是變得稀薄。

因為他挖掘的,不再只是一個陌生人的過去。他挖掘的,是自己的童年,是自己對「正直」與「榮耀」這兩個詞彙,最初的,全部的定義。

爾文法官,教他騎馬,教他打獵,在他的書房裡,為他朗誦莎士比亞。那座老宅的氣味,陽光穿過百葉窗,在鋪著東方地毯的地板上,投下的斑駁光影,都早已成為傑克內心世界,最穩固的基石。

如今,他正在用自己的手,一寸一寸地,鑿開這塊基石。

他找到那封信。

在一疊早已被遺忘的,屬於某個自殺的律師的,私人文件中。

那封信的紙張,脆弱、泛黃,像一片秋天的枯葉。上面的字跡,卻依舊清晰,帶著一種書寫時的、絕望的力道。

傑克讀著那封信。

圖書館裡,依舊是那樣的,飽和的寂靜。

但他卻彷彿聽見了,一聲巨大的、來自數十年前的,碎裂的聲音。

那一刻,爾文法官,
不再是一個名字,一個符號。他成了一個活生生的人。一個會恐懼,會貪婪,會為了保全自己,而犧牲他人的,複雜的,人。

那具被傑克重新拼湊起來的歷史骨骸,終於,擁有了表情。

那是一個痛苦的,充滿了罪惡感的表情。

傑克將信紙,折好,放進口袋。

走出圖書館,走入刺眼的陽光中。

世界看起來,和剛才沒有任何不同。車流,人聲,建築物的輪廓。

但有些東西,已經永遠地,改變了。

他以為自己只是在挖掘歷史。

他卻挖出了,自己靈魂深處,那座巨大的,早已被他假裝遺忘的,墳墓。

手術刀,以及純粹的殘忍

亞當·史丹頓(Adam Stanton)的世界,是潔白的。

是醫院裡,那種被消毒水反覆擦拭過的,不帶一絲情感的,潔白。

他的手上,總是縈繞著一股淡淡的,來蘇水與肥皂的氣味。那是一種試圖將世界上所有的細菌、所有的汙穢、所有的不確定性,都徹底清除的氣味。

他是一名外科醫生。一個天才。

他的信仰,是他的手術刀。

那是一件冰冷的、精密的、絕對誠實的工具。在它的鋒刃之下,沒有謊言,沒有模稜兩可。只有組織,肌肉,神經,骨骼。一個腫瘤,就必須被切除。一根壞死的血管,就必須被結紮。

他的世界裡,一切,都可以被診斷,被切割,被治癒。

傑克·柏登與亞當,是童年的朋友。他們曾經共享過夏日的午後,與那些關於未來的、不切實際的幻想。

但如今,他們活在兩個完全不同的,無法相容的世界裡。

當威利·史塔克,那個泥濘世界裡的王者,決定要建造一座,全州最先進的、免費的公立醫院時,他點名,要讓亞當·史丹頓,來做這座醫學聖殿的,第一任院長。

那是一個完美的,充滿了巨大諷刺的,聯姻。

是絕對的權力,向絕對的純粹,伸出的一隻沾滿了泥土的,橄欖枝。

傑克,成了那個傳話的人。

他走進亞當那間同樣是潔白的、一塵不染的辦公室。陽光,透過巨大的窗戶,照進來,讓空氣中那些微小的塵埃,無所遁形。

他看著亞當,那雙戴著金邊眼鏡的、清澈的眼睛。那是一雙習慣於透過顯微鏡,去觀察細胞分裂的眼睛。那雙眼睛裡,有著一種近乎天真的,對「善」與「惡」的,清晰的劃分。

傑克試圖向他解釋。

用一種他自己都覺得疲憊的,犬儒的語氣。

他說,善,必須從惡中來。
因為惡,是動機,是慾望,是現實。
而善,只是一種結果,一種偶然。

他說,你不能指望,用一雙剛用消毒水洗過的手,去建造一座醫院。建造醫院的錢,總是要從某個地方來的。那些錢,永遠不會是乾淨的。

亞當只是靜靜地聽著。

他的臉上,沒有表情。

那不是一種平靜。那是一種巨大的、正在內部不斷壓縮的,憤怒。

他無法理解。

或者說,他拒絕理解。

在他的世界裡,一個骯髒的源頭,不可能,結出一個潔淨的果實。

一滴膿,就會污染整杯牛奶。

傑克看著他,突然感覺到一種深沉的,無力的悲哀。

他知道,亞當的悲劇,不在於他的軟弱,而在於他的堅強。他那種毫不妥協的、對純粹的堅守,在威利·史塔克的世界裡,就像一件最精緻的、也最脆弱的,瓷器。

碎裂,是注定的。

一次偶然,傑克在他的辦公室裡,看到過一張,關於腦前額葉切除手術(Lobotomy)的照片。

那是一種在當時被視為前沿的,用來「治療」精神病的,外科手術。

一張X光片上,一根細長的、被稱為「冰錐」的探針,從病人的眼窩上方,刺入大腦,攪動、切斷那些被認為是「異常」的神經纖維。

那是一種極致的,冷靜的,殘忍。

是用一種最物理的、最直接的方式,去根除靈魂的痛苦。

它或許能讓病人,變得平靜,溫順。

但它也帶走了,他之所以為他的,一切。

傑克看著那張照片。

那根冰冷的探針,深深地,刺痛了他的眼睛。

他突然明白了。

這就是亞當的世界觀。

面對複雜的、混亂的、充滿了痛苦與矛盾的人性,他唯一能想到的解決方案,就是拿起他的手術刀。

找到病灶,然後,

切除。

他不知道,當你試圖用手術刀,去切除世界的惡時,你往往,會將整個世界,都殺死。

旅店房間,與一個名字的重量

安·史丹頓(Anne Stanton)。

亞當的妹妹,傑克·童年的,那束遙不可及的,白月光。

在傑克的記憶裡,她的名字,總是與一種特定的光線,聯繫在一起。

是夏日午後,陽光穿過老宅的窗戶,灑在她白色連衣裙上的,那種溫柔的、近乎透明的光暈。

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證明。

證明在這個充滿了妥協與骯髒的世界上,依然有一種純粹的、未被玷汙的,美好。

她是傑克那片荒蕪的內心世界裡,最後的,一座聖壇。

然而,聖壇,是用來被摧毀的。

傑克是在一個悶熱的,沒有風的下午,走進那家廉價的,位於城郊的汽車旅店的。

空氣中,瀰漫著一股霉味,與廉價香水混合的,令人不悅的氣味。

走廊的地毯,磨損、褪色,吸收了無數個旅人的,疲憊與祕密。

他不是來辦案的。

他只是,碰巧,路過。

一個念頭,一個來自他內心深處的,他自己都無法解釋的,魔鬼的低語,讓他停下了車。

他看見了她。

從一個房間裡,走出來。

她穿著一件,他從未見過的,顏色俗豔的衣服。她的頭髮,有些凌亂。臉上,帶著一種他從未見過的,混合了疲憊與滿足的,複雜的表情。

然後,他看見了,跟在她身後,走出來的那個男人。

威利·史塔克。

時間,在那一刻,彷彿被抽成了真空。

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

傑克站在那裡,感覺不到自己的呼吸。

他看著他們。

那個曾經代表了世界上所有純潔的,女人。

和那個代表了世界上所有慾望的,男人。

他們站在一起的畫面,是如此的不協調,卻又,如此的,真實。

安看見了他。

她的臉,瞬間,失去了所有的血色。

那雙曾經像湖水一樣清澈的眼睛裡,翻湧起巨大的,恐慌的波浪。

但那只是,一瞬間的事。

很快,那份恐慌,就沉澱了下去,變成了一種,近乎挑釁的,堅硬的平靜。

她什麼也沒說。

威利也什麼都沒說。

他們只是,從他的身邊,走了過去。

像走過一個,無關緊要的,陌生人。

傑克靠在牆上,感覺到牆壁的冰冷,透過襯衫,傳到他的背上。

他沒有憤怒。

甚至沒有,嫉妒。

他感覺到的,是一種比憤怒,更深沉的,東西。

那是一種,徹底的,崩塌。

是他內心世界裡,最後一根支柱,被抽走的,那種巨大的,空洞的,回響。

他一直以為,安·史丹頓,是一個名字。

是一個符號。

是他用來對抗這個世界的,最後的,一件武器。

但那一刻,他明白了。

她不是一個符號。

她是一個女人。

一個和他一樣,會軟弱,會孤獨,會有慾望,會為了某種自己都無法言說的理由,而選擇墮落的,一個活生生的,人。

那個下午,傑克被摧毀的,不只是一個童年的幻影。

被摧毀的,是傑克·柏登,賴以生存的,最後一個,藉口。

他再也無法,躲在自己的犬儒主義背後,去嘲笑這個世界的骯髒。

因為他發現,他所珍視的,那唯一的「乾淨」之物,早已,

自願地,走進了泥潭裡。

而他自己,這個自以為是的旁觀者,也早已,滿身污泥。

巨顫,以及一張無法逃離的蛛網

在傑克的生命中,曾有一段時間,他稱之為,「巨顫」(The Great Twitch)的信徒。

那是在他離開了妻子,放棄了博士論文,將自己徹底流放進虛無之後的一段時間。

他躺在加州陽光下的,一間租來的房間裡,日復一日地,看著窗外的光影變化。

他覺得,生命,本身,沒有任何意義。

一切,都只是一連串的,神經的,機械的,反應。

一隻青蛙的腿,在通電後,會抽搐。一個人,在受到刺激後,會哭,會笑,會愛,會恨。

這兩者之間,沒有本質的區別。

沒有目的,沒有意義,沒有所謂的自由意志。

只有一次,巨大的,盲目的,宇宙的,顫動。

這個想法,曾給予他,巨大的,安慰。

因為如果,一切都沒有意義,那麼,一切,也都可以被原諒。

罪惡,不存在。

責任,不存在。

痛苦,也只是一種,可以被忽略的,生理反應。

他像一隻把自己,封閉在琥珀裡的,昆蟲。

透明的,安全的,與世隔絕的。

然而,威利·史塔克,將他從這塊琥珀裡,硬生生地,拽了出來。

拽回了那個充滿了汗水、謊言、與黏稠的,人性的世界。

故事的結尾,是在那座,由威利的權力,所建造的,潔白的州政府大廈裡。

那座他曾指著,稱之為「蝨子窩」的地方。

如今,成了他的,王宮。

空氣中,充滿了一種山雨欲來的,緊張氣息。

政治的陰謀,像一張看不見的,巨大的蛛網,籠罩在每一個人的頭上。

背叛,在陰影裡,悄悄地,發酵。

傑克,站在人群中,看著這一切。

他看著泰尼·杜菲(Tiny Duffy),那個曾經被威利,當眾羞辱的,肥胖的,卑微的副州長,此刻,臉上,帶著一種,油膩的,勝利的微笑。

他看著莎蒂·柏克(Sadie Burke),那個深愛著威利,也深恨著威利的,聰明的,被酒精與嫉妒,折磨得不成人形的女人,眼中,燃燒著復仇的,火焰。

他看著他們每一個人。

他突然發現,他們,都早已被困在了,同一張網上。

威利,是那隻,位於蛛網中心的,巨大的蜘蛛。

但同時,他也是,這張網的,一部分。

他靠著這張網,獲取權力。

但這張網,也同樣,捆住了他,讓他,無法動彈。

然後,槍聲,響了。

那聲音,在大理石的,空曠的,走廊裡,顯得,如此的,尖銳,刺耳。

像是,某根緊繃到極致的弦,突然,斷裂了。

傑克看見,亞當·史丹頓。

那個白衣,天使。

那個,純粹的,復仇者。

他的臉上,帶著一種,殉道者般的,平靜的,瘋狂。

他看見,威利·史塔克。

那個,不死的,巨人。

他臉上,那種,不可一世的,表情,第一次,被一種,巨大的,困惑的,表情所取代。

他低下頭,看著自己胸口,那個,迅速擴大的,紅色的,洞。

他張開嘴,似乎,想說些什麼。

但他最終,什麼也沒能說出來。

一切,都發生得,太快了。

快到,像一場,不真實的,啞劇。

混亂。

尖叫。

奔跑。

鮮血,流淌在,潔白的,大理石地板上。

像一幅,被毀掉的,抽象畫。

傑克,站在那裡。

一動不動。

他不再是,一個旁觀者。

他感覺到,那張巨大的,看不見的,蛛網,在這一刻,猛烈地,收縮。

網上的,每一個人,包括他自己,都被,狠狠地,勒住了喉嚨。

巨顫。

那不是一次,盲目的,宇宙的顫動。

那是一張,由人性中,所有的愛、恨、罪、與責任,所編織成的,一張,無法掙脫的,網的,顫動。

而他,傑克·柏登,就是這張網上,一根,無法被抽離的,絲線。

門廊,與時間的重量

一切,都結束了。

喧囂,沉寂了。

鮮血,被擦乾了。

屬於威利·史塔克的,那個短暫的,卻又彷彿無比漫長的,時代,像一場突如其來的,暴烈的,南方雷雨,來得快,去得也快。

傑克·柏登,回到了爾文法官的,那座老宅。

他繼承了這座房子。

或者說,他繼承了,這座房子裡,所封存的,所有的,祕密與重量。

他坐在門廊的搖椅上。

夏日的夜晚,空氣中,有著梔子花的,香氣。

遠處,傳來,昆蟲的,鳴叫。

一切,都和,他童年時,沒有任何不同。

但他知道,一切,都不同了。

他不再是,那個可以心安理得地,享受這份寧靜的,男孩。

他花了半生的時間,試圖逃離。

逃離他的過去,逃離他的姓氏,逃離他與這片土地之間,那種,與生俱來的,無法被割斷的,聯繫。

他以為,歷史,是發生在別人身上的事。

是一些,可以被他,冷靜地,挖掘、分析、然後,寫在紙上的,故事。

但現在,他明白了。

歷史,不是故事。

歷史,是債務。

是一份,你從出生那一刻起,就簽署了的,無法被單方面撕毀的,契約。

你的父輩,你的祖輩,他們所犯下的,每一個錯誤,所欠下的,每一筆,血債,都會,一分不少地,記錄在這份契約上。

而你,必須,用你的一生,去償還。

他想起了卡斯·馬斯特恩(Cass Mastern)。

他博士論文裡,那個,南北戰爭時期的祖先。

一個,因為一次通姦,與一次背叛,而用盡餘生,去尋找救贖的,男人。

曾經,傑克無法理解他。

他覺得他,可笑,多愁善感。

但現在,他懂了。

他終於懂了,卡斯·馬斯特恩,在信中寫下的,那句話的重量:

「世界,如同一張,巨大的,蜘蛛網。你觸碰了,任何一根絲線,它的震動,就會,傳遍整張網。」

他,傑克·柏登,觸碰了那根絲線。

他將爾文法官的祕密,交給了威利。

那份祕密,導致了法官的自殺。

而那份自殺,又像一顆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了一圈又一圈,不斷擴大的,漣漪。

最終,吞沒了,亞當。

吞沒了,安。

也吞沒了,威利。

沒有人,是無辜的。

沒有誰的雙手,是乾淨的。

他站起身,走進書房。

那裡,還放著他,那本,沒有完成的,關於卡斯·馬斯特恩的,論文。

紙張,已,微微泛黃。

他坐下來,打開燈。

他知道,他必須,完成它。

這不是為了,學位,或者,榮耀。

這是為了,一種,遲來的,承擔。

......

Lia 想著書頁外的世界,有沒有更多的傑克·柏登,或許,這就是,成長的,最終定義。

不是變得,更聰明,或者,更強大。

而是終於,願意,承認自己,是那張,沾滿了塵土與汗漬的,巨大契約的,一部分。

是終於,願意,承擔起,時間本身,那份,可怕的,卻又無可迴避的,

重量。

門廊外,夜,很深了。

但黎明,總會來的。

帶著它,所有的,不確定性,與,沉重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