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稿人：Lia ／ 責任編輯：Zaphyra
2022年3月31日，為應對俄羅斯入侵烏克蘭後急遽飆升的全球油價與國內通膨壓力，美國總統拜登宣布了其建置近五十年來最大規模的戰略石油儲備（SPR）釋放計畫，決定在未來六個月內每日釋放一百萬桶、總計一億八千萬桶原油。此舉不僅是歷史性的干預行動，更標誌著一項重大政策的轉向：將原為應對外國石油禁運或重大供應中斷等國家安全緊急狀態而設的戰略資產，轉而用作調節市場價格、平抑國內汽油帳單的經濟工具。美國戰略石油儲備的歷史緣起與其核心宗旨，並從全球政治與國內經濟的雙重維度，評估拜登政府此番政策豪賭的成效、代價以及其對國內能源生產投資與未來戰略儲備補充所帶來的複雜挑戰與深遠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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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a. Independent Media 台北報導
在德州與路易斯安那州墨西哥灣沿岸看似平平無奇的土地之下，深藏著一個關乎美國乃至全球經濟命脈的巨大秘密。地表之下數百米深處，是六十個經由特殊工法開鑿出的巨大鹽洞，其 cavernous（洞穴般的）空間足以容納芝加哥的威利斯大廈。然而，其中儲存的並非寶藏，而是流動的黃金—數億桶的原油。這裡，便是美國的戰略石油儲備（Strategic Petroleum Reserve, SPR），一個誕生於半世紀前能源危機創傷中的國家級保險庫。
長久以來，這份儲備被視為美國應對地緣政治風暴、抵禦外國石油供應中斷的終極盾牌。它是一種沉默的威懾力量，其存在本身就是一種國家安全的保障。然而，2022年3月31日，拜登總統的一項命令，讓這份沉默的戰略資產以前所未有的方式，被推上了全球能源市場與國內政治角力的第一線。這不僅僅是一次石油的釋放，更是一次對SPR核心使命的重新定義，一場旨在平息國內經濟焦慮、卻可能耗損長遠戰略安全的巨大賭局。
1973年的歷史回聲：SPR的誕生緣由
要理解今日的政策辯論，我們必須回到SPR的源起。1973至1974年間，為報復美國在贖罪日戰爭中對以色列的支持，以沙烏地阿拉伯為首的石油輸出國組織（OPEC）對美國等西方國家實施了石油禁運。油價在短時間內飆漲四倍，美國國內加油站前大排長龍，「No Gas」（沒有汽油）的牌子成為一代美國人的集體記憶，經濟陷入嚴重衰退。
這場危機血淋淋地揭示了美國經濟對進口石油的脆弱依賴性。正是出於這種深刻的國家不安全感，福特總統於1975年簽署了《能源政策與節約法》，正式授權建立戰略石油儲備。其立法宗旨在於，建立一個龐大的國家石油庫存，作為未來應對類似供應衝擊的緩衝。法案明確規定，總統只有在面臨「嚴重的能源供應中斷」或履行國際能源計畫的義務時，才能動用這份儲備。換言之，SPR從誕生之初，就被定義為一個處理地緣政治或重大天災（如卡崔娜颶風摧毀墨西哥灣鑽油平台）等「緊急狀態」的戰略工具，而非一個調節日常市場價格的經濟槓桿。
從地緣政治盾牌到經濟調控槓桿的政策轉向
快轉至2022年，拜登政府面臨的，是另一種形式的複合式危機。一方面，俄羅斯全面入侵烏克蘭，引發了國際社會對俄羅斯石油的制裁，導致全球原油供應前景充滿不確定性，油價聞聲大漲。另一方面，美國國內正與四十年來最嚴重的通貨膨脹搏鬥，而節節攀升的汽油價格，成為了最刺痛選民日常開銷、也最容易被政治對手攻擊的痛點。
在此背景下，拜登政府做出了動用SPR的決定。值得注意的是，此次危機並非傳統意義上的「供應中斷」—市場上仍有石油可供購買，只是價格極為高昂。因此，這次史上最大規模的SPR釋放，其核心目標並非解決石油的有或無，而是解決石油的貴或便宜。這標誌著SPR的使命，從一個保障國家物理安全的「地緣政治盾牌」，悄然轉向了一個影響市場心理、平抑國內物價的「經濟調控槓桿」。其邏輯很直接：透過向市場注入額外供給，壓低全球原油價格，從而傳導至下游，降低美國民眾在加油站的支出。美國財政部估計，此舉成功讓每加侖汽油的價格降低了13至31美分。
短期效益與長期隱憂的激烈辯論
拜登政府的政策，無疑在短期內為飽受高油價之苦的美國消費者提供了一定的喘息空間，並在全球市場上釋放了「美國正在採取行動」的信號。然而，批評的聲音也隨之而來，主要集中在兩個層面。
首先，許多石油行業專家認為，這種釋放行為是對市場價格的短期人為干預，反而抑制了治本之道—即鼓勵國內石油生產商增加投資。他們的邏輯是，當石油生產商預期政府會在油價走高時，隨時可能打開SPR的水龍頭來打壓價格，他們進行數十億美元長期投資以開鑿新油井的意願便會降低。數據顯示，儘管油價高漲，2022年美國國內的石油產量增長相對保守，大型生產商在資本支出上態度謹慎，這與批評者的擔憂不謀而合。
其次，更為深層的憂慮在於，此舉極大地消耗了美國的戰略安全儲備。在釋放了1.8億桶原油後，SPR的庫存降至近四十年來的最低點。這意味著，美國應對下一場真正無法預測的、物理性的供應中斷（例如中東爆發大規模衝突、霍爾木茲海峽被封鎖）的能力，已經被顯著削弱。這場政策豪賭，等於是為了應對一場可預期的經濟陣痛，而透支了應對未來未知災難的保命本錢。
「回補」的兩難困境
釋放儲備油引發的另一個複雜問題是：何時以及如何將其回補？為了回應「抑制投資」的批評，拜登政府宣布，計畫在油價跌至每桶70美元左右時，開始回購石油以補充SPR。此舉意在為石油生產商提供一個明確的「價格下限」，鼓勵他們放心增產。
然而，這一看似聰明的設計，卻內含一個難解的政策悖論。政府大規模回購石油的行為，本身就是向市場注入巨大需求、移除大量供給，這必然會對油價產生向上的推力。這就造成了一個兩難的局面：如果市場油價因供過於求而下跌，政府的回購行為會阻止其進一步下跌；如果市場本就處於供應緊張的狀態，政府的回購只會火上澆油，進一步推高油價。分析師普遍認為，最佳的回補時機，是在全球石油市場出現明確的過剩且價格低迷時，但在當前地緣政治高度不穩定的背景下，這樣的理想時機何時到來，仍是未知數。
在戰略安全與經濟民生之間尋找平衡
2022年的大規模SPR釋放，是美國能源政策史上一次大膽的實驗，也是一場充滿爭議的豪賭。它成功地在短期內對高油價進行了干預，為拜登政府在期中選舉前贏得了寶貴的政治空間。但從長遠來看，它也為美國的國家能源安全帶來了新的脆弱性，並揭示了政府干預與市場力量之間永恆的緊張關係。
將一個為應對國家生存危機而設計的終極工具，常態化地用於處理週期性的經濟波動，其界線究竟在何處？當戰略儲備的「戰略性」被日常的「戰術性」需求所模糊，我們是否正在失去對真正風險的敬畏之心？在德州與路易斯安那州的地底深處，鹽洞依然靜默，但其中儲存的石油已大幅減少。在下一次真正的全球危機來臨之前，美國是否有足夠的時間與智慧，重新填滿這面被消耗的盾牌，將是這個時代留給華盛頓最嚴峻的考驗之一。
資料來源
The White House: FACT SHEET: President Biden's Plan to Respond to Putin's Price Hike at the Pump
https://www.whitehouse.gov/briefing-room/statements-releases/2022/03/31/fact-sheet-president-bidens-plan-to-respond-to-putins-price-hike-at-the-pump/
U.S. Department of Energy: DOE Announces Release of 15 Million Barrels of Oil from the Strategic Petroleum Reserve in December
https://www.energy.gov/articles/doe-announces-release-15-million-barrels-oil-strategic-petroleum-reserve-december
Reuters: Explainer: What is the U.S. Strategic Petroleum Reserve?
https://www.reuters.com/business/energy/what-is-us-strategic-petroleum-reserve-2022-03-01/
The New York Times: What Is the Strategic Petroleum Reserve?
https://www.nytimes.com/2022/10/19/business/energy-environment/strategic-petroleum-reserve.html
U.S. Energy Information Administration (EIA): U.S. crude oil in the Strategic Petroleum Reserve is at its lowest level since 1984
https://www.eia.gov/todayinenergy/detail.php?id=54019
Associated Press: Biden to release 15M barrels from oil reserve, more possible
https://apnews.com/article/biden-business-presidential-elections-strategic-petroleum-reserve-d8a43c2202610738e4a1a096181b3b1e
The Wall Street Journal: What Is the Strategic Petroleum Reserve and Why Is It Dwindling?
https://www.wsj.com/articles/what-is-the-strategic-petroleum-reserve-and-why-is-it-dwindling-116662130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