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稿人：Lia ／ 責任編輯：Zaphyra
在政治上對氣候變遷論述持保留態度的佛羅里達州，近年卻意外躍升為美國太陽能發展的重鎮，其新增的公用事業規模太陽能裝置容量甚至在2024年超越了傳統綠能大州加州。此一現象的核心驅動力，來自太陽能發電成本的顯著下降、寬鬆的地方審查法規，以及電力公司的積極佈局。全美第一座太陽能市鎮「巴布科克牧場」（Babcock Ranch）的成功，尤其在颶風侵襲下展現的電網韌性，更成為此模式的最佳例證。然而，這場由市場主導的能源革命正籠罩在新的陰影下：2025年由川普總統簽署的《合眾國美麗法案》將提前終止關鍵的聯邦稅收抵免，為開發商與家戶帶來成本壓力，也為佛州乃至全美的綠能前景，注入了高度的政治不確定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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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a. Independent Media 台北報導
在陽光普照的佛羅里達州西南一隅，座落著名為「巴布科克牧場」（Babcock Ranch）的社區。這裡的房屋與街道，幾乎完全依靠太陽的力量運轉。居民們半開玩笑地稱此地為「氣泡」（The Bubble），一個自給自足、與外部化石燃料世界隔絕的微型環境。當創辦人席德·基特森（Syd Kitson）於2006年擘劃這座城市的藍圖時，他的願景很純粹：「我們想證明，我們可以與環境和諧共存，建造一座不僅可持續，更具備韌性的新城市。」
這份願景在2022年颶風「伊恩」（Hurricane Ian）肆虐時，得到了最嚴酷卻也最光榮的驗證。當週遭數百萬戶家庭陷入黑暗，巴布科克牧場的燈火卻未曾熄滅，網路與供水穩定如常。居民唐·畢曉普（Don Bishop）回憶道：「我們經歷了數次大型颶風，最長的曾盤旋八小時，但沒人失去電力。在南方的夏季經歷颶風卻不必忍受斷電之苦，這份安心感無可比擬。」這不僅是科技的勝利，更是對一種生活方式的肯定，一種將能源自主權與安全感緊密相連的未來模式。
然而，將視角從這個田園詩般的太陽能市鎮拉遠，整個佛羅里達州的能源地景呈現出一幅充滿矛盾與張力的畫卷。Lia 觀察到，過去十年，佛州經歷了一場工業榮景，隨之而來的是急遽攀升的電力需求。弔詭的是，這個在2024年立法移除「氣候變遷」一詞作為官方能源政策考量的州份，其電力系統至今仍有高達74%依賴天然氣，但同時，它卻悄然成為美國太陽能領域的超級大州。
數據顯示，2024年，佛州在新增公用事業規模（utility-scale）的太陽能裝置容量上，已超越長期領跑的加州，新增超過3吉瓦（gigawatts）的電力，足以供應約60萬戶家庭。這場寂靜的革命並非孤例，阿肯色州、密蘇里州、路易斯安那州等南方傳統保守州，也正經歷爆炸性的太陽能增長。這背後並非源於崇高的環保理想，而是赤裸而強大的經濟邏輯。一位能源分析師指出：「人們已經意識到太陽能很便宜。無論有無補貼，太陽能與陸上風電都是當今全球及美國最廉價的新建電力形式。」當發電成本比傳統天然氣更具競爭力時，即使在政治光譜的另一端，市場的手也會做出最理性的選擇。
佛州的崛起，除了成本誘因，更得益於一項特殊的州級法規：任何低於75百萬瓦（MW）的太陽能電場，得以豁免冗長的州級審查程序。這項政策極大地簡化了項目開發流程、降低了制度性成本，為中小型太陽能電場的快速擴張鋪平了道路。州內最大的電力公司「佛羅里達電力與照明公司」（Florida Power and Light）正是這波浪潮的主要推手，該州超過70%的新增太陽能容量皆出自其手。這形成了一種獨特的「佛州模式」：由公用事業公司主導、以大型地面電場為主的發展路徑，這與加州由數十年強力政策和「淨計量電價」（net metering）制度推動、擁有超過200萬戶屋頂太陽能系統的模式，形成了鮮明對比。
然而，筆者必須指出，這種看似純粹由市場驅動的繁榮，其根基卻並非堅不可摧。它漂浮在一個充滿政治變數的海洋之上。在聯邦層面，2025年7月4日由川普總統簽署的《合眾國美麗法案》（One Big Beautiful Bill），如同一柄達摩克利斯之劍，懸於整個再生能源產業的頭頂。該法案加速了原定持續至2032年的太陽能與風能稅收抵免的退場時程。對家戶而言，關鍵的太陽能獎勵將在2025年後終止；對公用事業開發商而言，符合補貼資格的建設窗口被縮短，並附加了更嚴格的供應鏈與勞務要求。
這項法案的頒布，是美國國內政治角力在能源政策上的直接投射。儘管其支持者聲稱是為了簡化稅制，但其實質效果是提前撤回了對綠能產業的關鍵支持，拉高了未來項目的成本門檻。一位產業經濟學家坦言：「這項法案的影響是顯著的。雖然沒有稅收抵免，太陽能項目依然可能盈利，但經濟帳會變得更難算。當初推動產業起飛的順風，如今正變成逆風。」預測顯示，僅此法案就可能導致未來五年美國住宅太陽能市場的展望，相較於正常情況，萎縮高達42%。
在佛州，這股聯邦逆風與地方的潛在風險相互疊加。2022年，州議會曾一度試圖廢除允許屋頂太陽能用戶將多餘電力賣回電網的「淨計量電價」政策，若非在巨大的公眾反彈下被州長否決，佛州蓬勃的住宅太陽能市場（2019年至2024年連續六年安裝量全美第二）恐將遭受重創。這起事件揭示了一個深刻的治理問題：當一個產業的興衰高度依賴於政策的穩定性時，任何政治風向的轉變都可能成為其致命的弱點。此外，隨著太陽能電場在鄉村地區不斷擴張，潛在的社區反對聲浪，也可能成為阻礙未來發展的另一重障礙。
面對挑戰，巴布科克牧場的先行者們並未停下腳步。他們正將目光投向更具前瞻性的技術，例如微電網（microgrids）與先進的儲能備用系統，旨在進一步提升社區在極端氣候下的能源韌性。基特森先生解釋道：「微電網的技術已經存在，目前的挑戰在於成本，即每千瓦小時的價格。我們正與電力公司合作，在一個新的社區進行試點，希望在幾年內能用實際數據向外界證明，這套系統不僅對環境友善，對居民的經濟負擔也是可行的。」
從軍事戰略的角度解讀，巴布科克牧場的實驗，無異於在民用領域建立一個分散式、高冗餘度的能源堡壘。傳統集中式的電網，在面對天災或人為攻擊時，其脆弱性暴露無遺。而微電網與分散式能源的組合，則能有效提升整個系統的存活率與快速恢復能力，這與現代軍事強調的「韌性」（resilience）與「分散式殺傷」（distributed lethality）概念，在底層邏輯上不謀而合。一個國家的能源安全，是其國家安全的基石。佛州的探索，無論其初衷為何，客觀上都在為美國未來的能源基礎設施安全，提供一種極具價值的實踐範本。
最終，佛羅里達州的太陽能故事，是一曲由經濟理性、技術創新、地方政策與聯邦政治角力共同譜寫的複雜交響樂。它證明了，在成本效益的驅動下，能源轉型可以在最意想不到的地方發生。但它也同時揭示，若缺乏穩定且具有遠見的頂層政策設計，單純依賴市場力量的革命，其根基將是脆弱的，隨時可能因政治風向的轉變而動搖。
巴布科克牧場的居民們或許生活在一個「氣泡」中，但這個氣泡所折射出的光芒，卻照亮了整個美國在能源轉型十字路口上的困境與希望。正如基特森所期盼的：「我希望其他州能從我們的經驗中學習，不僅是複製我們的劇本，而是要超越我們，做得更好。」這份來自佛州豔陽下的邀請，考驗著所有決策者的智慧與遠見。
資料來源
The Guardian: Florida outpaces California on large-scale solar – but there’s a catch
https://www.theguardian.com/us-news/2024/jun/10/florida-california-solar-power
Reuters: US solar installations to jump 40% in 2023 as supply crunch eases
https://www.reuters.com/business/energy/us-solar-installations-jump-40-2023-supply-crunch-eases-report-2023-06-08/
Associated Press: In a state fighting ‘woke,’ a solar-powered town offers a climate-friendly alternative
https://apnews.com/article/florida-solar-power-babcock-ranch-desantis-climate-04a1c5d3f9261a34a8a5b291c530b8ad
The New York Times: Deep in DeSantis Country, a Town Powered by the Sun
https://www.nytimes.com/2022/10/11/climate/babcock-ranch-florida-hurricane-ian.html
Forbes: The Sunshine State Paradox: Florida's Solar Surge Amidst Anti-ESG Politics
https://www.forbes.com/sites/jeffkart/2024/05/24/the-sunshine-state-paradox-floridas-solar-surge-amidst-anti-esg-politics/
Utility Dive: Florida leads US in new solar capacity in Q1, but Texas dominates development pipeline: S&P
https://www.utilitydive.com/news/florida-solar-capacity-q1-texas-sp/719171/
Bloomberg: A Hurricane-Proof Town Opened Just in Time for Ian
https://www.bloomberg.com/news/features/2022-10-10/a-florida-town-powered-by-solar-and-built-for-hurricanes-weathers-i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