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稿人：Lia ／ 責任編輯：Zaphyra
2024年1月5日，一架幾乎全新的阿拉斯加航空波音737 MAX 9型客機在爬升過程中，一扇非啟用艙門（門塞）突然脫落，在16,000英尺高空形成一個令人心悸的破口。儘管奇蹟般地無人重傷，此次事件卻像一顆震撼彈，炸開了波音公司尚未癒合的舊創。這不僅僅是一次孤立的機械故障，而是對其生產品質控制、供應鏈管理乃至企業文化的再一次嚴厲拷問。美國聯邦航空總署（FAA）隨即下令停飛全球171架同型號飛機，而後續檢查中，聯合航空等多家公司陸續發現更多飛機存在螺栓鬆動問題，使危機持續升溫。此事件的漣漪迅速擴散至全球，動搖了國際社會對美國航空製造業及其監管機構FAA的傳統信賴。更重要的是，它發生在波音試圖從2018及2019年兩起致命空難的陰影中艱難復甦的關鍵時刻。此次「門塞脫落」事件背後的系統性風險，探討其如何加劇了波音與歐洲勁敵空中巴士之間的競爭失衡，並評估這場深刻的信任危機將如何影響全球航空產業的未來版圖。
全文
Lia. Independent Media 台北報導
夜幕低垂的奧勒岡州上空，阿拉斯加航空1282號航班正平穩地向萬呎高空爬升。機艙內，乘客們正安頓心神，準備迎接一段尋常的旅程。然而，一聲巨響瞬間撕裂了機艙內的平靜。一股強大的氣流猛然灌入，伴隨著乘客的驚呼與嬰兒的哭啼。在機身左側中後段，一個原應是窗戶或緊急出口的位置，此刻卻是一個直通漆黑夜空的駭人破洞。一片用以封閉非必要出口的「門塞」（Door Plug），連同周遭壁板，已然消失在雲層之中。
這驚心動魄的一幕發生在2024年1月5日。幸運的是，由於飛機尚在爬升階段，乘客們大多繫著安全帶，且緊鄰破口的座位恰好無人，一場潛在的災難最終以無人重傷的結局告終。然而，對於美國航空巨擘波音公司而言，這個在高空中出現的物理裂痕，卻是其企業信譽上的一道更深、更難以彌補的傷口。這家曾是美國工業實力與創新精神象徵的百年企業，發現自己再次陷入了一場熟悉的風暴中心—一場關於安全、品質與信任的全面危機。
鬆脫的螺栓，動搖的基石
事故發生後，美國聯邦航空總署（FAA）的反應異常迅速。他們立即下令停飛所有在美國境內及由美國航空公司運營的171架波音737 MAX 9型客機，要求進行緊急安全檢查。這項停飛令本身，已是對波音生產品質的一次公開質疑。然而，接下來的發現，讓情況變得更加嚴峻。
聯合航空公司與阿拉斯加航空在對其機隊進行初步檢查後，相繼報告在多架同型號飛機的門塞結構上，發現了未被鎖緊的螺栓。這意味著1月5日的空中險情，很可能並非一次偶然的、單一的意外，而是一個潛在的、系統性的製造缺陷。問題的焦點迅速集中到波音的供應商——勢必銳航空系統公司（Spirit AeroSystems）。這家公司負責製造737 MAX的機身，包括安裝引發事故的門塞。諷刺的是，勢必銳曾是波音的一部分，於2005年被分拆出去，成為獨立的供應商。這種緊密卻又割裂的關係，使得釐清責任歸屬的過程變得異常複雜。究竟是設計問題、生產線上的疏忽，還是檢驗流程的漏洞？每一個環節都充滿了疑點。
國家運輸安全委員會（NTSB）的調查人員面臨著巨大挑戰，因為用以固定門塞的四枚關鍵螺栓已不知所蹤，無法確定它們在起飛前是否存在，或是否被正確安裝。這一關鍵證據的缺失，為這起事故蒙上了一層迷霧，但同時也清晰地指向了一個不容辯駁的事實：波音引以為傲的、層層把關的生產與品管體系，出現了嚴重的失靈。對於一個將安全視為生命線的行業而言，一顆鬆脫的螺栓，足以動搖整個體系的基石。
歷史的回響，全球信任的流失
這場危機之所以引發如此巨大的震動，是因為它並非發生在真空之中。整個航空業界與全球公眾的記憶深處，依然烙印著2018年印尼獅子航空與2019年衣索比亞航空兩起737 MAX 8型客機的致命空難。那兩場共造成346人罹難的悲劇，源於一個名為「機動特性增強系統」（MCAS）的飛行控制軟體設計缺陷，並導致該機型在全球範圍內被停飛長達近兩年之久。
那場史無前例的危機，已然重創了波音的聲譽，並使全球監管機構對FAA的監督能力產生了深切的懷疑。在傳統上，世界各國的航空管理部門通常會跟隨FAA的指引，認可其對美國製造飛機的安全認證。但MAX 8空難打破了這一慣例。如今，門塞脫落事件無疑是在波音與FAA尚未完全癒合的傷口上，又撒了一把鹽。
事件發生後，我們觀察到一個值得注意的現象：多個國家的反應，超出了FAA停飛令的範圍。儘管沒有運營MAX 9機型，中國、印度和南韓等國的監管機構，仍下令本國航空公司檢查其擁有的MAX 8機隊。印尼也要求獅子航空檢查其三架MAX 9的艙門。這些舉動雖然謹慎，卻釋放出一個強烈的信號：國際社會對波音的品質保證，乃至對FAA的監督公信力，信心正在流失。他們不再被動地等待美國官方的結論，而是選擇採取更為主動的預防措施。這場信任的流失，其長期影響可能比任何技術故障都更為深遠。
失衡的天平，空中巴士的獨舞
在應對一場又一場內部危機的同時，波音在與其歐洲主要競爭對手空中巴士（Airbus）的競賽中，正處於一個愈發不利的位置。MAX 8的長期停飛，不僅造成了數十億美元的鉅額損失，更嚴重的是，它佔用了公司大量的工程資源與管理精力，使其在研發下一代新機型的競賽中步履蹣跚。
當時間快轉至2023年，市場格局的變化已清晰可見。空中巴士憑藉其更為完整和現代化的產品線—從百座級的A220到超長程的A350，尤其是其高效的A321neo機型—在單通道客機市場上取得了壓倒性優勢。A321neo能夠搭載更多乘客、飛行更遠距離，正好切中了當前航空市場的需求。與之相對，波音寄予厚望的同級別競品737 MAX 10，卻因MAX危機引發的更嚴格的認證流程而延遲交付，至今仍未取得認證。
這種產品線的差距，直接反映在訂單數量上。2019年，空中巴士首次超越波音，成為全球最大的飛機製造商。到了2023年，空中巴士公佈了創紀錄的年度訂單，數量遠遠超過了波音。部分市場分析人士認為，這不僅是產品力的差異，也反映出波音管理層可能因常年應對危機而分心，無法像空中巴士那樣，專注於贏得訂單與滿足客戶需求。此次MAX 9事件，無疑將進一步加劇客戶的疑慮，使波音在市場競爭的天平上，處於更加失衡的狀態。
漫長的重建之路
那麼，這場最新的危機，是否會徹底打破波音與空中巴士之間的雙頭壟斷格局？短期來看，答案可能是否定的。兩家公司都手握龐大的訂單儲備，生產線早已排至2030年代初。這意味著，即使航空公司對波音心存不滿，也難以在短期內轉向訂單飽和的空中巴士。
然而，從長遠來看，波音正面臨著一場根本性的挑戰。在處理MAX 8危機的過程中，波音或許積累了應對公關災難的經驗。我們看到，公司迅速採取了更開放的姿態，例如邀請航空公司派員進駐工廠，監督生產流程。但這些措施是否足以重建信任，仍是未知數。
未來幾個月至關重要。波音必須向世界證明，它不僅能找到並修復鬆脫的螺栓，更能根除導致這些問題產生的企業文化與流程弊病。這是一條漫長且艱辛的重建之路。如果波音能夠藉此機會進行一次徹底的自我革新，贏回全球航空業的信心，這次事件或許只會是其復甦過程中的一次顛簸。但如果信任的裂痕持續擴大，我們將可能見證這家工業巨擘的市場地位，在未來數年中，一步步地走向不可逆轉的下滑。高空中的那個破洞終將被補上，但印刻在公眾心中的信任空洞，彌補起來卻需要漫長得多的時間與努力。
資料來源
Reuters: US FAA grounds 171 Boeing 737 MAX 9 planes after Alaska Airlines incident
https://www.reuters.com/business/aerospace-defense/faa-orders-some-boeing-737-max-9-jets-be-grounded-inspections-2024-01-06/
The Associated Press: Loose bolts and missing parts. Here’s what we know about the Boeing jet that had a panel fly off.
https://apnews.com/article/boeing-737-max-9-alaska-airlines-panel-plugs-faa-d84421b5a51a9a959196d924c1618a8b
The New York Times: What to Know About the Boeing 737 Max 9 Grounding
https://www.nytimes.com/2024/01/09/business/boeing-737-max-9-grounding.html
The Wall Street Journal: Boeing CEO Holds All-Hands Meeting After MAX Fuselage Blowout
https://www.wsj.com/business/airlines/boeing-ceo-to-hold-all-hands-meeting-after-max-fuselage-blowout-3103c809
BBC News: United Airlines finds loose bolts on 737 Max 9 planes
https://www.bbc.com/news/world-us-canada-67919011
The Guardian: Boeing’s week from hell: how the 737 Max story unfolded
https://www.theguardian.com/business/2024/jan/13/boeings-week-from-hell-how-the-737-max-story-unfolded
FlightGlobal: Airbus confirms 2,094 net orders for 2023 as it widens lead over Boeing
https://www.flightglobal.com/airframers/airbus-confirms-2094-net-orders-for-2023-as-it-widens-lead-over-boeing/156434.articl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