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稿人：Lia ／ 責任編輯：Zaphyra
2019年6月6日，非洲聯盟（AU）宣布了一項對其成員國的罕見懲罰性措施：立即中止蘇丹參與非盟所有活動的資格，直到一個由文人領導的過渡當局有效建立為止。這項決定的直接導火線，是三天前發生在蘇丹首都喀土穆的一場血腥屠殺。6月3日黎明，蘇丹準軍事部隊「快速支援部隊」（RSF）對市中心和平靜坐的民主示威者營地發動了殘酷的突襲，根據醫生組織的統計，造成超過一百二十人死亡，數百人受傷。非盟在其措辭強烈的聲明中，對無辜生命的逝去表示痛惜，並以此舉向蘇丹執政的過渡軍事委員會（TMC）施加巨大壓力。然而，在這份外交譴責與制裁威脅的背後，是國際觀察家們日益加深的憂慮：這場大屠殺不僅僅是對一場和平革命的殘酷鎮壓，它更暴露了蘇丹統治集團內部深刻而危險的裂痕，特別是正規軍與快速支援部隊之間日益緊張的權力鬥爭。蘇丹，這個剛剛推翻了三十年獨裁統治的國家，正滑向一場可能演變為全面內戰的深淵。
這場危機的根源，始於2019年4月，長達數月的和平示威成功推翻了獨裁者奧馬爾·巴希爾（Omar al-Bashir），權力隨後由過渡軍事委員會接管。然而，在隨後的幾週裡，軍方與領導示威的專業人士協會（SPA）之間，關於過渡時期權力分配的談判陷入僵局。核心分歧在於，計劃成立的過渡主權委員會，應由文人還是軍人主導。6月3日的大屠殺，被普遍視為TMC內部強硬派為終結這場政治僵局、徹底粉碎民主運動而採取的極端手段。分析指出，TMC從來都不是一個團結的整體，其內部存在著深刻的分歧。這場屠殺的主要執行者，是TMC副主席穆罕默德·咸丹·達加洛（Mohamed Hamdan Dagalo，人稱「赫梅蒂」）所領導的快速支援部隊—一支源於達佛種族滅絕時期「金戈威德」民兵的準軍事組織。
赫梅蒂及其RSF的崛起，與正規軍精英軍官之間的矛盾，是當前蘇丹局勢中最不穩定的因素。許多出身正規軍的軍官，鄙視赫梅蒂這位由巴希爾一手提拔、從駱駝商人變為軍閥的強人。他們之間的緊張關係，加上TMC高層中希望保留舊制度利益的強硬派與同情民主運動的年輕軍官之間的分歧，使得蘇丹的安全機構如同一座壓力不斷升高的火山。奈洛比的東非政治分析師拉希德·阿卜迪（Rashid Abdi）警告稱，「軍隊單位將槍口對準彼此」的噩夢場景，如今「看起來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真實」。在國際層面，TMC的暴行雖然招致了西方國家的憤慨，卻也得到了沙烏地阿拉伯與阿拉伯聯合大公國的外交與財政支持，而俄羅斯與中國則在聯合國安理會阻止了一項譴責此次襲擊的決議。在內外複雜因素的交織下，非洲聯盟的中止資格決定，雖然是一個重要的道德與政治表態，但它能否真正遏制蘇丹內部權力鬥爭的血腥邏輯，並將國家拉回到和平過渡的軌道上，前景依然充滿了巨大的不確定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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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a Independent Media 台北報導
希望的熄滅
2019年6月6日，非洲聯盟以一份措辭嚴厲的聲明，正式中止了蘇丹的成員國資格。這項決定，是對數日前發生在蘇丹首都喀土穆的一場慘絕人寰的暴力鎮壓的直接回應。非盟的行動，旨在透過外交孤立與潛在的制裁威脅，迫使蘇丹的過渡軍事委員會（TMC）將權力移交給一個由文人主導的過渡當局。然而，對於那些在過去幾個月裡，以和平、堅韌與無比的勇氣走上街頭，最終成功推翻了三十年獨裁統-治的蘇丹人民而言，這份遲來的聲明，更像是一份宣告他們革命夢想暫時破滅的訃聞。
屠殺發生在6月3日，一個本應標誌著齋月結束、充滿祥和氣氛的黎明。數千名效忠於過渡軍事委員會的武裝人員，其中大部分來自令人聞風喪膽的準軍事組織「快速支援部隊」（RSF），對位於首都軍隊總部外的和平靜坐營地發動了猛烈的、有組織的攻擊。這個營地，在過去的近兩個月裡，不僅是蘇丹民主革命的心臟，更是一個充滿音樂、藝術與政治辯論的、象徵著國家重生希望的烏托邦。
武裝人員的衝鋒槍、催淚瓦斯與棍棒，在短短數小時內，將這個希望的廣場變成了人間地獄。他們焚燒帳篷，毆打並射殺手無寸鐵的示威者，追捕逃散的人群。更令人髮指的是，根據倖存者與醫生組織的證詞，許多遇害者的屍體被捆上重物，投入了靜靜流淌的尼羅河。根據非官方統計，這場大屠殺造成的死亡人數超過了一百二十人，另有數百人受傷。蘇丹官方事後給出的死亡數字，則僅為六十一人。這場屠殺，不僅僅是為了驅散人群，它是一次旨在徹底摧毀革命精神、散播極致恐懼的恐怖行動。
正是這場震驚世界的暴行，促使非洲聯盟做出了中止蘇丹資格的決定。然而，要理解這場悲劇的全部意涵，以及它為何可能將蘇丹推向一場更深重的災難—全面內戰—我們必須深入剖析蘇丹統治精英內部那柄已經破碎、相互敵對的權力之劍。
破碎的權力之劍：蘇丹安全機構的內部分裂
自2019年4月，軍方在民眾持續數月的壓力下，宣布罷黜並逮捕獨裁者奧馬爾·巴希爾以來，蘇丹的權力就一直掌握在一個名為「過渡軍事委員會」（TMC）的軍人集團手中。然而，這個委員會從成立之初，就遠非一個團結的整體。它是一個由不同派系、不同利益、不同出身的軍事與安全頭目，因推翻巴希爾這一共同目標而臨時組建的脆弱聯盟。正如分析師拉希德·阿卜迪所言，TMC「從一開始就存在深刻分歧」。
6月3日的大屠殺，正是這些內部分歧以最血腥的方式爆發的結果。它不僅是軍政府對人民的戰爭，更是TMC內部一個派系對所有其他力量—包括平民示威者與軍隊內部潛在的競爭對手—的一次殘酷示威。這個派系的核心，便是由TMC副主席穆罕默德·咸丹·達加洛（Mohamed Hamdan Dagalo），即「赫梅蒂」（Hemedti），所領導的快速支援部隊（RSF）。
要理解RSF，就必須追溯到二十一世紀初達佛地區那場被定義為種族滅絕的血腥衝突。RSF的前身，正是當時由巴希爾政府武裝與縱容、在達佛地區犯下無數反人類罪行的阿拉伯裔民兵組織「金戈威德」（Janjaweed）。在巴希爾的扶植下，這些雙手沾滿鮮血的民兵，被改編、收攏，最終成為了獨立於正規軍體系之外、直接效忠於總統本人的「快速支援部隊」。巴希爾的意圖非常明確：建立一支私人的、絕對忠誠的精銳力量，既可以用於鎮壓國內的反對派，也可以用來制衡和防範正規軍可能發動的政變。
赫梅蒂本人，就是這一過程的最大受益者。這位出身於達佛地區一個駱駝貿易部落、據稱文化程度不高的軍閥，憑藉其在達佛衝突中的殘酷與高效，一步步崛起，最終成為巴希爾最信賴的武裝力量指揮官。RSF在他的領導下，不僅擴張到數萬人的規模，裝備精良，更透過控制達佛地區的金礦、以及向沙烏地阿拉伯和阿聯酋派遣僱傭軍參與葉門戰爭，建立起了自己龐大的經濟帝國。
當2019年革命爆發時，赫梅蒂做出了關鍵的政治投機。他判斷巴希爾政權氣數已盡，轉而與正規軍高層合作，參與了推翻其舊主的政變，並憑藉其手中掌握的強大武力，在TMC中佔據了第二把交椅。然而，他與正規軍（Sudanese Armed Forces, SAF）之間的關係，充滿了猜忌與敵意。
文章指出，許多出身於蘇丹精英階層、接受過正規軍事院校訓練的軍官，從心底裡鄙視赫梅蒂這樣一個「半文盲的駱駝商人變成的軍閥」，認為他狂妄自大。這種文化與階級上的衝突，疊加在對權力與國家經濟命脈的爭奪之上，使得RSF與正規軍之間的關係，如同水火。
此外，正規軍內部也並非鐵板一塊。TMC中的許多高級將領，是巴希爾時代的既得利益者，他們希望在推翻巴希爾的同時，最大限度地保留舊有的、能夠為他們提供斂財機會的壓迫性體系。而軍隊中下層，尤其是年輕軍官中，則有相當一部分人同情民主運動，希望國家能夠真正走向變革。據未經證實的報導，在大屠殺前後，數百名被認為忠誠度可疑的正規軍下級軍官，被調離首都，數十人甚至被繳械和拘留。
因此，6月3日的大屠殺，其背後的邏輯便清晰起來。這不僅僅是為了鎮壓示威者，更是一場由赫梅蒂及其TMC強硬派盟友發動的「二次政變」。他們的目的，是透過極致的暴力，一勞永逸地解決兩個問題：一是徹底摧毀有組織的、堅持要求文人統治的民主運動；二是向正規軍內部所有潛在的、心懷不滿的競爭對手，展示誰才是喀土穆真正掌握實權的力量。大屠殺—它不僅僅是針對平民的鎮壓，更是國家內部一場殘酷的權力遊戲，是赫梅蒂的部隊精心策劃的一場表演，旨在證明他們，而非傳統的軍隊，掌握著新蘇丹真正的強制力。
分裂的國際反應
TMC強硬派之所以敢於冒天下之大不韙，採取如此極端的暴力手段，與分裂的國際反應所提供的默許空間，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
一方面，大屠殺激起了西方國家的普遍憤慨。然而，這種道義上的譴責，缺乏有效的干預手段。在聯合國安理會，一項旨在譴責襲擊的決議，遭到了中國與俄羅斯的阻撓。俄羅斯方面甚至表示，反對外部干預蘇丹事務，並稱喀土穆當局應當制服其所稱的「極端分子」。
另一方面，也是更為關鍵的，TMC得到了來自沙烏地阿拉伯與阿拉伯聯合大公國的堅定支持。這兩個海灣君主制國家，對蘇丹的「阿拉伯之春」式民主運動抱持著根深蒂固的敵意，將TMC視為能夠維護穩定、防止伊斯蘭政治勢力崛起的可靠夥伴。更現實的是，赫梅蒂的RSF部隊，是他們在葉門戰爭中的重要地面力量。因此，在大屠殺發生後，他們迅速向TMC提供了數十億美元的財政援助與堅定的外交支持。
這種外部的「輸血」，極大地增強了TMC強硬派的底氣。他們判斷，只要有海灣國家的金援以及中俄在安理會的否決權保護，他們就足以抵禦來自西方與非洲聯盟的外交壓力。
在這種複雜的國際背景下，非洲聯盟的中止資格決定，雖然是一個勇敢而必要的姿態，但其能夠產生的實際影響力，卻大打折扣。它能夠增加TMC的政治孤立，卻難以切斷其經濟命脈與外部支持。
在和平的廢墟上
如今的喀土穆，以及蘇丹的其他城市，依舊處於緊張的氣氛之中。領導革命的「蘇丹專業人士協會」（SPA），在呼籲其支持者繼續以和平方式抗爭。他們在社交媒體上寫道：「建立路障然後離開…我們的革命致力於和平。」這種在經歷了血腥屠殺後，依然堅持非暴力原則的勇氣，令人肅然起敬，卻也凸顯了革命力量在殘酷的國家暴力機器面前的無奈。
政治分析師讓-巴蒂斯特·加洛平（Jean-Baptiste Gallopin）警告說，TMC的暴力行徑已將自己逼入絕境，而反對派則絕不妥協，TMC唯一的選擇似乎只剩下「大規模鎮壓的策略」。但這種策略，也可能觸發軍隊內部不滿者的反抗，一場失敗的政變，則可能導致內戰。「這是一個非常危險的局面」。
非洲聯盟的決定，是對蘇丹人民遭受暴行的一次遲來的聲援。但它更像是在一場即將吞噬整個國家的森林大火面前，潑下的一杯水。蘇丹的未來，已不再取決於廣場上的歌聲與辯論，也不取決於阿迪斯阿貝巴的會議決議。它取決於一場正在暗中進行的、關於權力、利益與生存的冷酷鬥爭—一場在狂妄的軍閥、分裂的軍隊與不屈的人民之間展開的、勝負未卜的鬥爭。喀土穆的革命之春，已經被染成了血色。
資料來源
The Guardian: African Union suspends Sudan over violence against protesters
https://www.theguardian.com/world/2019/jun/06/african-union-suspends-sudan-over-violence-against-protesters
Reuters: African Union suspends Sudan until 'effective' civilian rule
https://www.reuters.com/article/idUSKCN1T70L9/
BBC News: Sudan crisis: African Union suspends country over violence
https://www.bbc.com/news/world-africa-48542152
Al Jazeera: African Union suspends Sudan after deadly crackdown
https://www.aljazeera.com/news/2019/6/6/african-union-suspends-sudan-after-deadly-crackdown
The New York Times: Sudan’s Military Was Split. Now, It’s in a Vise.
https://www.nytimes.com/2019/06/11/world/africa/sudan-military-protests.html
Amnesty International: Sudan: Dozens killed and hundreds injured as security forces crush peaceful protests
https://www.amnesty.org/en/latest/news/2019/06/sudan-dozens-killed-and-hundreds-injured-as-security-forces-crush-peaceful-protests/
International Crisis Group: Averting Disaster in Sudan
https://www.crisisgroup.org/africa/horn-africa/sudan/averting-disaster-sud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