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稿人：Lia ／ 責任編輯：Zaphyra
2021年12月1日，一場寧靜的風暴正在美國廣袤的田野與鄉村間醞釀。在國家層級以前所未有的力度推動綠色能源轉型的同時，一場強大的地方性抵制運動正從草根階層崛起，對風力及太陽能等大規模再生能源項目構成嚴峻挑戰。這場抵制的核心，源於再生能源設施巨大的土地佔用面積—其發電單位土地需求是傳統化石燃料的十倍以上。高達500英尺的風力渦輪機與廣闊的太陽能板陣列，永久性地改變了鄉村地景，引發了居民對財產價值、公共衛生（閃爍陰影與噪音）、以及生物多樣性的普遍憂慮。以印第安納州為例，全州已有超過三分之一的郡縣通過了嚴格的開發限制，有效地阻擋了新項目的推進。此現象不僅是單純的「鄰避效應」，更形成了一個由財產權倡議者與部分環保主義者組成的特殊聯盟。美國國家再生能源實驗室（NREL）的研究警告，若此趨勢持續，土地使用的社會性衝突將成為實現國家能源目標的關鍵瓶頸，並可能推高能源轉型的總體成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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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a. Independent Media 台北報導
在歷史的長鏡頭下，一個時代的重大轉型，其阻力往往並非來自於宏大的地緣政治對抗，而是源於最微觀、最切身的土地與情感。當下的美國，正處於這樣一個深刻的矛盾之中。當華盛頓的決策者與華爾街的金融家們，正將數以千億計的資金投注於一場宏偉的綠色能源革命時，一場意想不到的抵制浪潮，正從中西部的玉米田、加州的沙漠、到大西洋沿岸的社區悄然興起。這是一場關於土地、景觀與未來樣貌的博弈，其影響之深遠，或許將重新定義美國能源轉型的路徑與代價。
這場變革的物理形態是巨大而醒目的。在風能與太陽能資源豐沛的地區，數百座高達500英尺（約152公尺）的風力渦輪機拔地而起，葉片劃破天際線的輪廓在數英里外清晰可見；一望無際的太陽能光電板，則如藍色的海洋般覆蓋著昔日的農田與牧場。對於那些世代生活於此，習慣了開闊地景與寧靜田園的居民而言，這不僅是視覺上的衝擊，更是一種對既有生活方式的根本性改變。
布魯金斯學會（Brookings Institution）的能源安全學者薩曼莎・葛羅斯（Samantha Gross）精準地指出了問題的核心：「這些項目的規模之所以如此龐大，正是因為這才能使它們的成本如此低廉。」然而，效率與成本的背後，是巨大的土地足跡。研究人員指出，與化石燃料相比，發展再生能源所需的土地面積至少要多出十倍。天然氣發電廠或許只佔據一個街區，但一個同等發電量的風力發電場，其渦輪機基座可能分散在數十平方英里的土地上。儘管這些土地仍可用於耕種或放牧，但它終究被一個龐大的工業設施所「佔領」。這正是衝突的起點。
印第安納州的縮影：一場地方政治的權力遊戲
要理解這場全國性抵制的全貌，印第安納州無疑是一個最生動的樣本。自2008年起，這個位於美國「風力走廊」的州份開始嘗試公用事業規模的風力發電。截至2021年，全州92個郡中已有40個擁有一定程度的風能或太陽能開發。然而，伴隨裝置容量的增長，一股強大的草根行動主義浪潮也席捲了郡縣及州層級的政治生態。
遍布印第安納州的公民團體發起了一系列反對運動，他們的核心論述是：這些綠色能源項目是一場「經濟騙局」，將對公共衛生、生物多樣性及地方財產價值構成持續的滋擾。他們提出的證據具體而微：渦輪機葉片轉動時產生的「閃爍陰影效應」（flickering shadows）會干擾民居，持續的低頻噪音影響居民健康，而巨大的結構則被認為會降低周邊房產的吸引力。
這股力量在過去數年間不斷壯大，並成功地將訴求轉化為政策。截至2021年，印第安納州已有超過30個郡通過了限制、甚至完全禁止大規模再生能源開發的法令。他們最常使用的策略，是制定極其嚴格的「退縮距離規定」（setback requirements），即要求風力渦輪機等設施必須與現有住宅、學校或財產線保持極遠的距離。這項看似中立的技術性規定，在實際操作中，往往使得在郡內找到一塊足夠大且符合所有距離限制的土地變得幾乎不可能，從而達到了實質性禁止的效果。
這場發生在印第安納州玉米田間的角力，不僅僅是地方性的政治紛爭，它實則觸動了美國聯邦體制下一條深刻的斷層線：州政府的經濟發展宏圖與地方社區土地自主權之間的永恆張力。
共和黨籍的州議員艾德・索利迪（Ed Soliday）是州級層面憂心忡忡的代表。他認為，這些地方性的禁令正在損害整個區域的經濟前景。「我們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市場對再生能源有需求，」他說，「我們要麼支付不斷上漲的輸電成本從別處購買，要麼我們就參與印第安納州本地的市場。」2021年，索利迪起草並提出了《眾議院第1381號法案》（House Bill 1381），試圖阻止郡縣級政府發布對風能與太陽能項目的全面禁令。然而，在地方居民與遊說團體的強烈反對下，該法案在州議會的2021年會期中宣告失敗。索利迪無奈地表示，當初反對風能的同一批人，現在又提出了針對太陽能板的各種健康與視覺論點，而其中「絕大多數都經不起同行評審的檢驗」。
超越「鄰避」：一個複雜的環保與權利聯盟
若將這場抵制簡單地歸結為「鄰避效應」（NIMBY, Not In My Back Yard），則可能忽略了其背後更為複雜的動機。事實上，反對者中不乏傳統意義上的環保主義者，他們與財產權倡議者形成了一個看似矛盾、實則目標一致的聯盟。
霍西爾環境委員會（Hoosier Environmental Council）的執行董事傑西・卡班達（Jesse Kharbanda）的觀點極具代表性。他的組織支持再生能源，但堅決主張地方社區應對開發方式保有控制權。他警告說：「到這個十年末，印第安納州太陽能發電場的總土地面積，可能相當於整個印第安納州立公園系統的規模。」在氣候變遷導致極端降雨頻發的背景下，太陽能場的設計至關重要。設計不良的場地可能因為大面積不透水的光電板與地表壓實，加劇下游的洪水風險；反之，若設計得當，保留植被、規劃排水，則可以成為提升社區面對洪水韌性的媒介。
此外，批評者還指出，大規模太陽能場將永久性地佔用優質農田，並可能破壞野生動物的自然棲息地。這些論點使得這場衝突的性質，從單純的「進步vs保守」的二元對立，演變為一場關於「何種綠色未來才是可持續的」深刻辯論。
全國性的警訊：社會接受度成為能源轉型的瓶頸
這場從印第安納州蔓延開來的衝突，正在美國各地複製。從堪薩斯與俄亥俄的平原，到加州陽光普照的沙漠，再到東北部多風的大西洋沿岸，類似的政治爭鬥屢見不鮮。
美國國家再生能源實驗室（NREL）的科學家們，正試圖將這些複雜的社會政治因素，納入他們的能源供應模型中。資深能源分析師趙梅（Trieu Mai）坦言：「在模型中捕捉『人』的因素非常困難，社會或人為的面向總是難以被簡化為一組方程式。」然而，他們的研究結果已發出明確的警訊：儘管從物理資源上講，美國擁有足夠的風能來滿足電網需求，但來自地方的反對運動，正在實質性地縮小可用於建設風電場的土地供給。
當趙梅的團隊模擬一個情境—即人口較多的郡縣持續禁止再生能源開發結果顯示，未來的開發將被迫集中到人煙相對稀少的西部山區。這意味著電力需要通過更長、更昂貴的輸電線路才能送達需求中心。「我們從未預料到，對於我們所有的能源需求而言，土地會成為風能與再生能源部署的限制因素，」他說，「但現在我們深入研究後發現，土地使用衝突在這裡是一個非常重要的議題。」
這最終將轉化為經濟成本。根據諮詢公司拉扎德（Lazard）的平準化能源成本估算，風能與太陽能是當前最便宜的發電來源之一。地方性的禁令將迫使公用事業公司選擇成本更高的能源，或從更遠的地方傳輸電力，這些成本最終都將由消費者承擔。
一場旨在應對全球氣候危機的能源革命，最終發現，其最大的挑戰或許並非技術或資本，而是如何贏得每一片土地上人們的信任與同意。這場在美國鄉村上演的「綠色內戰」，為全球的能源轉型決策者提供了一個深刻的教訓：通往潔淨能源的道路，必須穿越複雜的人心地圖。
資料來源
The Wall Street Journal: Why Clean Energy Is Facing a Local Backlash in the U.S.
https://www.wsj.com/video/series/wsj-explains/why-clean-energy-is-facing-a-local-backlash-in-the-us/522A669F-7848-4228-B471-5561168524E7
Reuters: A 'green' backlash is brewing in the heart of the U.S. wind belt
https://www.reuters.com/business/energy/green-backlash-is-brewing-heart-us-wind-belt-2021-11-09/
Bloomberg: The Biggest Obstacle to Clean Energy Isn’t Technology. It’s People.
https://www.bloomberg.com/news/features/2021-10-27/the-biggest-obstacle-to-clean-energy-isn-t-technology-it-s-people
National Renewable Energy Laboratory (NREL): Land Use and Siting Challenges for Renewable Energy
https://www.nrel.gov/news/program/2021/examining-the-siting-and-land-use-challenges-for-renewable-energy.html
Lazard: Lazard’s Levelized Cost of Energy Analysis — Version 15.0
https://www.lazard.com/research-insights/levelized-cost-of-energy-levelized-cost-of-storage-and-levelized-cost-of-hydrogen-version-150/
Columbia Law School - Sabin Center for Climate Change Law: Renewable Energy Siting and Opposition
http://climate.law.columbia.edu/content/renewable-energy-siting-and-opposition
Inside Climate News: In the Heartland, the Clean Energy Transition is Banging into a Wall of Local Opposition
https://insideclimatenews.org/news/17052021/clean-energy-opposition-indiana-solar-wi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