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稿人：Lia ／ 責任編輯：Zaphyra
2020年4月23日，一場史無前例的演唱會，在全球最受歡迎的多人線上遊戲《要塞英雄》（Fortnite）中上演。美國饒舌歌手崔維斯·史考特（Travis Scott）化身為巨大的數位化身，在虛擬的遊戲世界中，為超過1230萬名同時在線的玩家，進行了一場僅十分鐘的超現實表演。此一事件，不僅是遊戲史上最大規模的線上活動，更為一個因COVID-19全球大流行，而陷入生存危機的產業—現場音樂展演—指明了一條潛在的未來路徑。在現實世界中，所有音樂節、巡演與演唱會被迫取消，全球現場音樂產業面臨著高達75%的收入銳減，預計全年產值將從近300億美元，暴跌至65億美元。這場虛擬狂歡，與寂靜的實體場館，形成了極端對比。
這場危機的嚴重性，源於過去二十年音樂產業結構的根本性轉變。自1990年代末期，隨著網路盜版音樂的興起，傳統的唱片銷售收入一落千丈，現場演出（Live Performance）逐漸演變為藝術家與音樂公司的主要收入來源。然而，疫情的爆發，在短短數週內，便徹底切斷了這條維繫產業生存的生命線，迫使整個行業進入強制性的創新與轉型期。最初的應對，多為John Legend等藝人在Instagram上進行的免費家庭式直播，其目的在於維繫與粉絲的連結，而非創造收入。隨後，一種兼顧社交距離與商業模式的「汽車電影院式演唱會」（Drive-in Concerts）在丹麥、德國、美國等地出現，但其有限的場地容量與高昂的票價，決定了它難以成為普適性的解決方案。
在此背景下，以崔維斯·史考特的表演為代表的「遊戲內演唱會」（In-game Concerts），則展現了一種更具顛覆性的可能性。它所探索的，是一種全新的商業模式：將傳統的門票銷售，轉化為遊戲內的虛擬商品（如角色造型、道具）與品牌贊助的銷售。這一模式不僅為音樂廠牌開闢了將藝人表演授權給遊戲平台的新財源，也讓遊戲開發商看到了將其產品，從單一的遊戲，升級為多元化社交與娛樂平台的巨大潛力。分析認為，疫情雖對現場音樂產業造成了毀滅性打擊，卻也意外地扮演了催化劑的角色，正極大地加速音樂產業與數位元宇宙（Metaverse）的融合，並可能由此催生出一個全新的、虛實結合的展演經濟生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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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a Independent Media 台北報導
一場千萬人參與的虛擬狂歡
2020年4月23日，在虛擬的數字天空之下，美國饒舌歌手崔維斯·史考特（Travis Scott）的巨大化身，如同一位降臨的神祇，在《要塞英雄》（Fortnite）的遊戲地圖上登場。伴隨著迷幻的視覺效果與不斷變換的場景，超過1230萬名玩家，操控著自己的遊戲角色，共同參與了這場名為「Astronomical」的互動式音樂展演。他們不僅僅是觀眾，更是表演的一部分，可以在失重的宇宙空間中漂浮，也可以在深邃的海底潛行。這場僅持續了十分鐘的展演，其全球參與人數，已遠遠超過任何一場物理世界中的演唱會所能容納的極限。
這場虛擬的盛事，發生在一個極具諷刺性的現實背景之下。在地球的物理空間中，全球的現場音樂產業，正經歷著一場史無前例的寒冬。因COVID-19疫情而實施的社交距離與禁足令，使得所有大型公眾集會成為不可能。從 Coachella 音樂節的延期，到無數藝人全球巡演的取消，整個行業幾乎在瞬間停擺。根據產業分析師的預測，2020年全球現場音樂的收入，將較疫情前近300億美元的預期，暴跌75%，萎縮至僅約65億美元。
成千上萬的獨立音樂場館、巡演工作人員與藝術家，在一夜之間失去了賴以為生的收入。而崔維斯·史考特在《要塞英雄》中的表演，如同一束從數位世界投射而來的光，照亮了這個陷入黑暗的產業。它不僅僅是一次成功的品牌行銷活動，更是一場關於未來展演形式與商業模式的大膽實驗，迫使整個行業開始嚴肅思考：當物理舞台不復存在時，現場音樂的體驗，將以何種形式重生？
從唱片到舞台—現場演出的黃金二十年
要理解此次疫情對音樂產業的打擊為何如此致命，必須回顧其在過去二十年中所經歷的結構性變革。在20世紀，音樂產業的核心商業模式，是銷售以CD、黑膠唱片為代表的實體音樂載體。現場演出雖然重要，但更多時候，是作為宣傳新專輯、提升唱片銷量的一種輔助手段。
然而，在1990年代末期，以Napster為代表的MP3點對點（P2P）分享技術的出現，徹底顛覆了這個模式。數位盜版的猖獗，使得實體唱片的銷量，在接下來的十年內，呈現斷崖式下跌。根據音樂產業分析師 Mark Mulligan 的觀察，唱片業每因盜版損失一美元，現場音樂產業的收入便會增加數美元。這場危機，迫使整個產業進行了一次痛苦的重心轉移。藝術家與唱片公司發現，數位音樂可以被無限複製，但一場獨一無二的現場演出體驗，卻是無法被盜版的。
於是，在整個2000年代及以後，現場巡演、音樂節門票、以及相關的周邊商品銷售，逐漸取代了唱片銷售，成為絕大多數音樂人最主要的收入來源。現場音樂，從過去的行銷工具，演變為產業的經濟支柱，並發展成一個高度專業化、產業鏈複雜的龐大經濟體。正是因為這種對現場演出的高度依賴，當疫情以一種釜底抽薪的方式，將其徹底剝離時，整個音樂產業的根基，便發生了動搖。
疫情下的生存實驗—從免費直播到汽車演唱會
在行業停擺的最初階段，音樂界的應對，呈現出一種本能的、帶有團結意味的姿態。從酷玩樂團（Coldplay）主唱克里斯·馬汀（Chris Martin）到靈魂樂歌手約翰·傳奇（John Legend），無數藝人開始在Instagram、YouTube等社交平台上，進行免費的、不插電的家庭式直播演出。由知名嘻哈製作人Swizz Beatz與Timbaland創辦的「Verzuz」系列，更是透過Instagram直播，讓兩位傳奇製作人進行「金曲對決」，吸引了超過千萬人次的觀看。這些活動，在撫慰大眾焦慮情緒、維持藝術家與粉絲情感連結上，發揮了巨大的作用。然而，它們的共同點是—幾乎完全免費。這意味著，它們無法解決藝術家與從業人員所面臨的根本性經濟困境。
隨後，一種試圖在遵守社交距離與實現商業化之間，尋找平衡點的新模式開始出現：汽車電影院式演唱會（Drive-in Concerts）。從丹麥、德國、克羅地亞到韓國與美國，這種讓觀眾安全地待在各自的汽車內，透過車載音響或特定頻率的FM廣播，來欣賞舞台表演的形式，開始零星出現。丹麥歌手 Mads Langer 在六月舉辦的汽車演唱會，每輛車的票價高達98美元，一場最多可容納500輛車。
然而，這種模式面臨著顯著的局限性。首先，其可容納的觀眾數量，遠低於傳統演唱會，高昂的票價，也使其難以普及。其次，它徹底改變了現場音樂的核心體驗—那種在人群中，與成千上萬人共同歡呼、合唱的集體臨場感，被冰冷的車窗所隔絕。這種模式，更像是一種過渡時期的妥協，而非長遠的解決方案。
元宇宙的序曲—電玩作為新世代的展演場館
相較於汽車演唱會對物理世界的小心翼翼的改造，崔維斯·史考特在《要塞英雄》中的展演，則代表了一種徹底擁抱數位世界的、更具想像力的範式轉變。它不再試圖模仿一場傳統的演唱會，而是利用遊戲引擎的技術優勢，創造了一種全新的、在物理世界中不可能實現的沉浸式體驗。
更為重要的是，它所探索的商業模式，也完全不同。這場活動並未銷售傳統意義上的「門票」。其收入來源，主要來自於與表演相關的、在遊戲內銷售的虛擬商品—例如崔維斯·史考特的角色造型（Skin）與專屬的肢體動作（Emote）。對於數以億計的《要塞英雄》玩家而言，購買這些虛擬商品，來裝飾自己的數位化身，早已是一種常態化的消費行為。透過將音樂表演與這種成熟的遊戲內經濟相結合，Epic Games與崔維斯·史考特團隊，成功地將巨大的線上流量，轉化為可觀的商業收入。
這一成功案例，為音樂產業與遊戲產業的深度融合，打開了全新的想像空間。一些唱片公司，已經開始設立專門的職位，負責將旗下藝人的表演，編程植入到不同的遊戲平台之中。他們意識到，遊戲，特別是那些擁有龐大用戶基礎與內建社交功能的「平台型遊戲」，已不僅僅是遊戲，更演變為新世代的「社交廣場」與「展演場館」。將藝人的表演授權給遊戲平台，未來可能將如同今日將音樂授權給Spotify等串流服務一樣，成為唱片公司一項常規且重要的收入來源。
一個被永久改變的產業
COVID-19疫情，無疑是自數位盜版以來，對全球音樂產業最為嚴峻的一次衝擊。它以一種近乎殘酷的方式，暴露了產業對單一收入來源（現場演出）的過度依賴。然而，危機也同樣是催生創新的最強動力。在廢墟之上，一個更多元、更具韌性的新展演經濟生態，正在浮現。
可以預見，當疫情結束，實體的演唱會與音樂節，終將回歸。但在此次危機中被催生出的虛擬展演模式，並不會就此消失。未來的現場音樂產業，將很可能是一種虛實結合的混合模式（Hybrid Model）。大型的全球巡演，可能會同時伴隨著高質感的付費線上直播，甚至是互動式的VR/AR體驗，將一場演出的觸及範圍，從數萬人的場館，擴展至全球數百萬的觀眾。
正如分析師所預測的，新的產業鏈也將隨之誕生：專門負責虛擬演唱會的經紀公司、為藝人打造高擬真度數位化身的技術公司、以及在遊戲與音樂兩大產業之間進行版權談判的法律專家。這場疫情，雖然帶來了巨大的痛苦與損失，但它也扮演了「創造性破壞」的角色，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推動著一個百年產業，向著更深度的數位化、更多元的商業模式，以及更靠近「元宇宙」的未來，進行一次艱難而必要的遷徙。
資料來源：
The New York Times: Travis Scott’s Fortnite Concert Is the Future of Music
https://www.nytimes.com/2020/04/24/arts/music/travis-scott-fortnite-concert.html
The Verge: Travis Scott’s Fortnite concert was a stunning, surreal experience
https://www.theverge.com/2020/4/23/21233633/travis-scott-fortnite-concert-astronomical-live-music-events-future
Reuters: Fortnite's Travis Scott concert offers glimpse of music's digital future
https://www.reuters.com/article/us-health-coronavirus-music-videogames/fortnites-travis-scott-concert-offers-glimpse-of-musics-digital-future-idUSKCN22622Y
Rolling Stone: Travis Scott’s ‘Astronomical’ Fortnite Concert Was a Psychedelic, Mind-Bending Spectacle
https://www.rollingstone.com/music/music-news/travis-scott-astronomical-fortnite-concert-989262/
The Associated Press: The show must go on: Drive-in concerts are here to stay
https://apnews.com/article/denmark-entertainment-music-concerts-drive-in-theaters-c3359d9c75cfc2c8ddb66d7877c8e547
The Guardian: A new stage: can drive-in gigs save live music?
https://www.theguardian.com/music/2020/may/11/a-new-stage-can-drive-in-gigs-save-live-music
Music Business Worldwide: THE MUSIC BUSINESS IS FACING A ‘RED ALERT’. LIVE NATION’S LATEST NUMBERS SHOW WHY.
https://www.musicbusinessworldwide.com/the-music-business-is-facing-a-red-alert-live-nations-latest-numbers-show-wh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