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稿人：Lia ／ 責任編輯：Zaphyra
綜觀全球商用飛機重工業的權力更迭，歐洲的空中巴士集團（Airbus）如何在長達數十年的競爭中，超越美國的波音集團（Boeing），成為市場的領導者。回顧空中巴士作為挑戰者的崛起，分析其如何透過技術創新（如雙引擎廣體客機A300、電傳操縱系統A320）與獨特的歐洲國家級合作模式，逐步侵蝕波音的市場份額。核心分析將聚焦於窄體客機市場的決定性戰役，詳述A321neo機型如何憑藉其無可匹敵的航程與效率，成為空中巴士的「戰略武器」，而波音則因737 MAX的設計缺陷與接連不斷的飛安危機，陷入自2018年以來持續虧損的困境。進一步從生產佈局、供應鏈管理與地緣政治策略的角度，比較兩家公司的全球戰略，並展望在新的技術典範與潛在競爭者（如中國商飛）出現前，此一新格局的穩定性與未來挑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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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a. Independent Media 台北報導
天空，這片無垠的蔚藍，不僅是人類旅行與夢想的疆域，更是國家工業實力與頂尖科技的終極競技場。數十年來，這片舞台的主角只有兩位：來自美國的波音（Boeing）與來自歐洲的空中巴士（Airbus）。它們的競爭，如同一場永不落幕的棋局，每一步都牽動著全球經濟、技術發展乃至地緣政治的敏感神經。今天，全球76%的商業機隊由這兩家公司的產品構成，它們共同定義了現代航空的面貌。然而，近年來，這場曠日持久的雙頭壟斷格局，正發生著一場深刻且可能不可逆轉的權力轉移。
曾經的追趕者—空中巴士，如今已然處於領先地位。自2019年以來，空中巴士在年度飛機交付量上持續超越波音；自疫情以來，它實現了穩定的盈利，而波音卻自2018年後再未實現年度盈利。衡量未來實力的關鍵指標——未交付訂單（backlog），空中巴士以8726架的龐大儲備，遠超波音的5643架。這些數字不僅代表著數千億美元的未來收入，更象徵著市場信心的流向。這場逆轉並非始於波音737 MAX的悲劇，事實上，在那之前，空中巴士就已憑藉其A321機型，在最關鍵的戰場上步步為營，贏得先機。這是一個關於遠見、戰略失誤與國家意志的史詩。
歐洲的聯合艦隊：挑戰者的誕生與戰略
關於空中巴士最大的誤解，是將其視為1969年橫空出世的產物。事實上，它的誕生是一場精心策劃的歐洲工業復興運動。筆者認為，空中巴士的本質，是一個旨在對抗美國航空霸權的「政治經濟同盟」。二戰後，歐洲各國雖擁有自一戰以來積累的航空製造技術，但在美國巨頭的規模與資本優勢面前，卻顯得支離破碎。唯一的出路，便是整合資源，集結成一支聯合艦隊。於是，法國、德國、西班牙與英國的國家級航太企業走到了一起，空中巴士集團應運而生。
它的第一步，就展現了挑戰者的智慧。1970年代，當市場主流的寬體客機（如波音747）普遍採用三或四具引擎時，空中巴士在1972年推出了全球首款雙引擎廣體客機—A300。這是一個極具遠見的賭注。航空公司立刻意識到，兩具引擎意味著能以更低的維護成本，達到與四具引擎相近的航程。儘管A300初期因其「中等尺寸」的定位而銷量不佳，但它確立了空中巴士「效率優先」的技術路線。
真正的轉捩點發生在窄體客機市場。1980年代，隨著1978年美國《航空業放鬆管制法》的實施，短程、高效率的航空需求爆發。波音的737自1967年問世以來，已是該市場的絕對霸主。尚未盈利的空中巴士，必須打造一款能與之抗衡的產品。1984年，A320單走道客機計畫啟動，這不僅是一款新飛機，更是一次對傳統飛行理念的顛覆。
科技的代差攻擊：A320的革命性突破
A320的問世，對比當時的737，幾乎是一場「代差攻擊」。它的機身比737稍寬，為航空公司提供了佈置更寬敞座位的可能性。更重要的是，它引入了兩項源自軍用飛機的革命性技術：側置駕駛桿（sidestick）與電傳操縱系統（fly-by-wire）。飛行員不再透過實體纜線，而是透過向電腦發送電子訊號來操控飛機。從飛行控制的角度看，A320比737領先了整整一個世代。
儘管這項新技術在初期充滿爭議，甚至在1988年的一次飛行表演中發生了墜機事故，一度引發公眾的疑慮。但當技術成熟並被市場接受後，A320的優勢便顯露無遺。憑藉其成功，空中巴士在1990年代首次實現營運盈利，並成功敲開了由波音長期壟斷的美國市場大門。至此，全球航空製造業的格局，從波音一家獨大，逐漸演變為波音與洛克希德Lockheed Martin、麥道McDonnell Douglas、空中巴士「四家爭食」的局面。最終，隨著洛克希德退出商用航空領域、麥道在1997年被波音合併，我們今天所熟知的雙頭壟斷格局正式形成。
決定性的戰場：A321neo與737 MAX的生死對決
窄體客機是兩家公司的命脈所在，也是競爭最殘酷的領域。2010年，空中巴士再次祭出殺手鐧，宣布推出暢銷機型A320的新改款—A320neo（New Engine Option），承諾比上一代節省15%的燃油。這一舉動立刻引爆市場，2011年空中巴士獲得了創紀錄的1419架飛機訂單，連長期以來只購買波音飛機的美國航空也下了數百架的大單。
波音的應對，成為其日後深陷泥潭的伏筆。為了快速回應市場壓力，並避免耗時費力的全新機型（clean-sheet）開發，波音選擇了在既有的737平台上進行再次改款—這就是737 MAX。然而，為了安裝更大、更省油的引擎，工程師不得不改變引擎在機翼上的位置，這破壞了飛機原有的氣動平衡。為了解決這一問題，波音引入了一套名為MCAS的飛行控制系統。正是這套系統的設計缺陷，以及公司對此問題的刻意隱瞞，直接導致了2018年與2019年兩起共造成346人罹難的空難。
這兩起悲劇，不僅讓737 MAX遭到了長達近兩年的全球禁飛，更沉重打擊了波音百年來以「安全」與「工程卓越」為基石的品牌信譽。隨後的疫情，以及2024年初阿拉斯加航空737 MAX 9機型的「掉門」事件，進一步加劇了波音的生產與財務危機。美國聯邦航空總署（FAA）對其737 MAX的生產速率施加了上限，使其產能嚴重受限。
而在波音疲於應對危機之時，空中巴士的A320家族，特別是其中尺寸最大的A321neo，正以前所未有的態勢主宰市場。這款飛機的成功之處在於，它以窄體客機的營運成本，提供了接近寬體客機的航程與載客量。它可以執飛紐約到洛杉磯的跨大陸航線，甚至可以執飛美國東岸到歐洲的跨大西洋航線。這為航空公司開闢了全新的「點對點」長程航線市場，其經濟效益遠勝於傳統的寬體客機。分析師將A321neo稱為「改變遊戲規則的樞紐因素」（hinge factor），因為波音的產品線中，根本沒有一款能與之直接競爭的飛機。
全球佈局的地緣智慧
除了產品策略的成功，空中巴士的全球化生產佈局也展現了其地緣政治的智慧。與波音將總裝線高度集中在北美不同，空中巴士採取了更為區域化的策略，在歐洲、北美（阿拉巴馬州莫比爾）與亞洲（中國天津）都設有總裝廠。尤其是在中國設立總裝線，被視為一個極其精明的舉動，幫助空中巴士在中國這個曾幾乎被波音壟斷的市場中，贏得了可觀的份額。
反觀波音，其不僅在產品上陷入被動，在生產與管理上也問題頻出。787夢幻客機與777X的製造問題與交付延遲，都反映出其內部管理與品質控制出現了系統性問題。正如一位分析師所言，波音前執行長戴夫·卡爾霍恩（Dave Calhoun）宣布在2030年代前不會推出任何全新機型，這個決定等於直接告訴所有航空公司「去買A321neo吧」，他因此被戲稱為「空中巴士有史以來最好的CEO」。
新王者的挑戰與未來
當下的戰局似乎已定。2020年代的天空，無疑屬於空中巴士。但這場競賽遠未結束，真正的戰鬥將圍繞2030年代的下一代飛機展開。全新的推進技術、新材料、新的能源形式（如氫燃料）以及更數位化的駕駛艙，將是下一輪競爭的焦點。
對於空中巴士而言，最大的挑戰或許來自「創新者的窘境」—當你已是市場的絕對主導者時，是否還有勇氣去顛覆自己？而對於波音，其面前的道路充滿荊棘，但一個擁有百年工程底蘊的巨頭，若能痛定思痛，進行徹底的文化與管理革新，其復甦的潛力依然不容小覷。
與此同時，新的挑戰者正在地平線上崛起。中國商飛（COMAC）的C919雖在技術上仍有差距，但在中國政府的強力支持下，其潛力不容忽視。巴西的航空工業公司（Embraer）在區域航線客機領域技術精湛，也被視為有能力挑戰雙頭壟斷的潛在力量。
空中巴士用五十年的時間，完成了一場從追趕者到領導者的華麗轉身。但歷史的經驗告訴我們，任何帝國的王座，都不是永恆的。下一場技術革命的風暴，將決定誰能繼續在雲端之上，書寫屬於自己的傳奇。
資料來源
Reuters: Airbus raises 20-year forecast for new planes, focus on replacement
https://www.reuters.com/business/aerospace-defense/airbus-raises-20-year-forecast-new-planes-focus-replacement-2023-06-14/
Bloomberg: Boeing’s Recovery Is Sputtering While Airbus Soars
https://www.bloomberg.com/news/articles/2024-07-17/boeing-s-recovery-is-sputtering-while-airbus-soars
The Wall Street Journal: How the Boeing-Airbus Rivalry Became a Duopoly
https://www.wsj.com/video/series/wsj-explains/how-the-boeing-airbus-rivalry-became-a-duopoly/94A91176-B3B1-468A-A2E4-0E38676D61B1
The Guardian: Boeing’s 737 Max crisis: how the crashes and aftermath unfolded
https://www.theguardian.com/business/2020/jan/09/boeings-737-max-crisis-how-the-crashes-and-aftermath-unfolded
Associated Press: Airbus has widened its lead on Boeing in the race for new airplane orders and deliveries
https://apnews.com/article/boeing-airbus-orders-deliveries-max-dreamliner-0570a25699477e3831b18361b7e6717a
FlightGlobal: How A321neo’s ‘uncontested dominance’ swung pendulum to Airbus
https://www.flightglobal.com/programmes/how-a321neos-uncontested-dominance-swung-pendulum-to-airbus/153187.article
Forbes: Airbus Is Winning, But Boeing Could Catch Up
https://www.forbes.com/sites/tedreed/2024/02/09/airbus-is-winning-but-boeing-could-catch-u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