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稿人：Lia ／ 責任編輯：Zaphyra
一座被稱為「石頭之城」的城市，它的名字是吉諾卡斯特（Gjirokastër）。這座位於阿爾巴尼亞南部的古城，被整片山坡上層層疊疊的奧斯曼式石板屋頂所覆蓋，宛如一幅巨大的、灰色的史詩畫卷。而在這座城市的最高處，矗立著一座更為古老、更為雄偉的城堡。這座城堡，不僅是歷史的見證者，更在特定的年份裡，會化身為一個巨大的共鳴箱，承載並放大來自這個國家最偏遠角落的、最古老的靈魂歌聲。
這便是「吉諾卡斯特國家習俗節」（Gjirokastër National Folklore Festival）。這不是一場為了促進消費的狂歡，不是一場為了慶祝豐收的派對，更不是一場追求感官刺激的展演。它是一次莊嚴的、由國家力量策劃的文化朝聖—一個民族，將其散落在各地的、最珍貴的、瀕臨失傳的無形文化遺產，小心翼翼地捧到這座歷史的聖殿中，進行一次集體的檢閱、交流與傳承。
這場慶典的氛圍，是肅穆、驕傲且充滿敬畏的。它引領我們進入一個，在當代文化政策討論中，至關重要的核心命題：在一個全球化浪潮不斷侵蝕地方特性的時代，一個國家，應當如何扮演其「文化監護人」的角色，為其最脆弱、最珍貴的無形遺產，搭建一個足以抵禦時間洪流的、神聖的舞台？
在山谷與城堡之間，聆聽一部活的民族史詩
要描繪這場慶典，必須先將我們的感官，調校至一種能夠接收「時間的迴響」的頻率。這是一場視覺與聽覺的深度沉浸，每一個畫面、每一個音符，都承載著數百年的歷史厚度。
舞台的選擇：一座作為宣言的城堡
慶典的選址，本身就是一個充滿智慧的文化宣言。吉諾卡斯特城堡，這座俯瞰著德里諾（Drino）河谷的巨大石造堡壘，其本身就是阿爾巴尼亞最宏偉的物質文化遺產。將一場以「無形文化遺產」為主題的慶典，設置於此，Lia認為，這是一種高超的策展語言。它象徵著：我們將用最堅固的、永恆的「物質軀殼」，來守護最脆弱的、流動的「民族靈魂」。
想像在慶典期間的黃昏時分，沿著蜿蜒的石板路，一步步登上這座古老的城堡。夕陽的光輝，將灰色的城牆染成溫暖的金色。空氣中，沒有商業化的喧囂，只有來自山谷的晚風，以及一種莊嚴的、朝聖般的寧靜。當你最終抵達城堡頂端的露天舞台時，整個吉諾卡斯特的石板屋頂，在你腳下延展開來，遠方的山巒，在暮色中呈現出深淺不一的藍色剪影。這個舞台，擁有著全世界最壯麗、最無法複製的天然佈景。
流動的博物館：服飾，穿在身上的身份證
在Lia 看過的無數紀錄影像中，最先衝擊視覺的，是幾乎除了遊客外所有人身上那令人目眩神迷的傳統服飾（veshjet popullore）。這不僅僅是為了表演而穿戴的「戲服」，而是每一個地區族群穿在身上的「活歷史」與「身份證」。
來自北阿爾巴尼亞山區的男性，可能身著厚重的、繡有黑色紋飾的白色羊毛褲（tirq）；來自南部的女性，則穿著層層疊疊的、繡滿精緻花紋的長裙與背心。頭飾、腰帶、披肩，每一件配飾，都有其獨特的符號意義，講述著一個地區的氣候、信仰、社會結構與美學偏好。當來自數十個不同地區的表演團隊，穿著他們色彩斑斕、形態各異的傳統服裝，聚集在城堡之中時，那畫面，如同一座流動的、活生生的人類學博物館。
靈魂的共鳴：歌聲，刻在時間裡的聲音
而當夜幕降臨，舞台的燈光亮起，慶典最核心的靈魂—音樂與歌聲—便會響徹整個山谷。其中，最震撼人心的，無疑是已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列為「人類非物質文化遺產」的阿爾巴尼亞多聲部複音演唱（Albanian iso-polyphony）。
這是一種極其古老、極具穿透力的演唱形式。Lia在錄音中反覆聆聽，那是一種無法用現代音樂理論完全解構的聲音。通常，一組歌者中的一部分，會持續地吟唱一個低沉、綿長的「嗡嗡」聲（被稱為「iso」），這個聲音，如同大地的呼吸，為整個演唱提供了一個永恆的、穩定的基石。而另一部分歌者與領唱者，則在這個基石之上，交織出或高亢、或哀婉、或雄壯的旋律線。
當這樣一群未經專業聲樂訓練、聲音中卻充滿了歲月刻痕的老者，在寂靜的城堡之夜，唱出這種彷彿來自遠古的、充滿集體力量的歌聲時，那種震撼，是直擊靈魂的。他們的歌聲，在古老的石牆之間迴盪，彷彿喚醒了沉睡數百年的民族記憶。
除了複音演唱，慶典還囊括了各式各樣的民俗表演。有伴隨著激昂鼓聲與風笛的男子群舞，他們的舞步，充滿了山地民族的力量感與戰鬥性；有女子們優雅、含蓄的圈舞，她們的動作，模仿著紡織、收穫等日常生活；還有各種古老樂器的演奏，每一樣，都是其所在地區獨一無二的聲音簽名。
氛圍的肅穆：一場沒有喧囂的慶典
值得注意的是，這場慶典的氛圍，是極其獨特的。這裡沒有啤酒節的縱情，沒有奔牛節的狂熱。觀眾席上，人們更多的是一種近乎肅穆的、專注的「聆聽」與「觀看」。掌聲，只在表演結束時，才會熱烈地響起。這是一種深刻的、集體性的文化自覺：我們在此地，不是為了娛樂，而是為了見證。我們見證的，是我們之所以為我們的、最寶貴的文化基因。這份共同的敬畏之心，使得整場慶典，昇華為一次凝聚民族精神的莊嚴儀式。
國家級文化策展的深度剖析
吉諾卡斯特國民間習俗節，為我們提供了一個關於「國家在文化傳承中的角色」的、教科書級別的正面案例。這是一場極度成功的「頂層設計」，但它的成功，恰恰在於它對「底層文化」抱持著最深刻的敬畏。Lia 認為，其政策邏輯，可以從以下幾個層面進行解構。
國家即「監護人」：為無形遺產提供神聖庇護所
這是該慶典最核心、也最值得我們深思的定位。阿爾巴尼亞政府，在這場慶典中，扮演的不是一個追求KPI的「活動主辦方」，而是一個肩負歷史責任的「文化監護人」（Cultural Custodian）。
國家的角色，不是去「創造」或「發明」文化內容，而是去提供一個最高規格的、具有國家級榮譽的「神聖庇護所」。這個庇護所，就是吉諾卡斯特城堡。將這些散落民間、瀕臨失傳的古老歌謠與舞蹈，請進國家的文化聖殿，這本身就是一個強大的賦權（empowerment）過程。它向所有傳承者與整個社會，傳遞了一個清晰的信號：你們所守護的，是國寶；你們的技藝，是整個民族的驕傲。這種來自國家層級的尊重與肯定，是激勵民間傳承者堅持下去的最強大動力。
從「競賽」到「展演」：文化政策的成熟與自信
慶典從早期帶有濃厚競賽性質，到如今轉變為純粹的展演與交流，這一演變，標誌著一個國家文化政策的成熟與自信。
在歷史分析中，早期的「競賽模式」，在特定的歷史時期（例如，在共產主義時期，需要透過評比來樹立樣板、進行思想引導），有其動員與標準化的作用。然而，這種模式，也潛藏著巨大的風險—它可能導致不同風格的民俗，為了迎合評委的標準，而逐漸失去其獨特的、原生的樣貌，最終走向同質化。
然而阿爾巴尼亞政府選擇的是如今的「展演模式」，則體現了一種更為深刻的文化包容與自信。它不再試圖去回答「誰是最好的？」，而是致力於呈現「我們是多麼的豐富與多元，我們都是最好的」。每一個地區的民俗，都被視為構成這個國家文化光譜的、獨一無二且平等的一道光。這種從「評鑑」到「珍視」的轉變，是一種真正以「文化保存」為最高原則的、充滿智慧的政策演進。
一座「活的檔案館」：以展演對抗遺忘
無形文化遺產，最大的敵人，是「遺忘」。它不像古蹟或文物，可以被封存在博物館裡。歌謠，如果不被傳唱，就會消失；舞蹈，如果不被傳跳，就會僵化。吉諾卡斯特民俗節，以其五年一次的週期，巧妙地建立了一套對抗遺忘的「活化機制」。
這個週期，如同一個文化的鬧鐘，定期地提醒著各個地區的民俗團體，必須開始整理、排練、並傳授給下一代。為了登上這個國家級的榮譽舞台，年輕人有了學習傳統的動力，年長者有了傳承技藝的目標。慶典本身，成為了一個驅動文化在原生社群中，進行自我再生產的強大引擎。它不是將文化製成「標本」，而是確保文化始終處於一種「活的」、被展演、被觀看、被傳承的狀態。
被精心策展的真實性：頂層設計與底層真實的完美結合
吉諾卡斯特民俗節的「真實性」（Authenticity），是無可置疑的。但這是一種「被精心設計的真實性」。它的真實，100%來源於其「內容」—那些來自田野、山間、村莊的、未經修飾的古老歌舞。而它的「政策」，則體現在其「形式」上—莊嚴的場地選擇、國家級的組織規模、專業的舞台呈現、以及以「保存」為核心的非商業化原則。
「頂層設計」在這裡，非但沒有傷害「底層真實」，反而為其提供了最佳的保護與呈現的容器。這是一個極其重要的啟示：政府的介入，並不必然導致文化的虛假化。當政府的角色定位清晰（監護人而非創作者），目標明確（傳承而非營利）時，頂層的資源與視野，完全可以與底層的文化活力，形成完美的、正向的共振。
一面照見「責任失落」的鏡子
當吉諾卡斯特這面映照著「文化責任」與「國家高度」的鏡子轉向我們時，它所照見的，是台灣文化政策中一種令人不安的「責任失落」。我們的政府，手握豐沛的文化預算，卻常常將自己，降格為一個膚淺的、追求短期曝光的「活動公關公司」。
吉諾卡斯特的模式，是動用國家資源，去為那些早已存在、卻瀕臨消失的「真實文化」搭建舞台。而我們的模式，卻常常是動用國家資源，去「發包」一些缺乏文化根基的、曇花一現的「虛假活動」。這面鏡子，尖銳地反襯出我們「神聖的庸俗化」與「記憶的商品化」的雙重病灶。當我們將本應由國家力量守護的莊嚴祭典，放任其被電子花車與商業叫賣所侵蝕；當我們將承載歷史記憶的古蹟，輕易地掏空其靈魂，變成毫無關聯的文創賣場時，我們所失落的，正是那份身為「文化監護人」的、最根本的責任與自覺。吉諾卡斯特那以整個民族的記憶為燃料的恆溫炭火，映照出的，正是我們那種寧願花大錢去燃放一次性煙火，卻不願彎下腰來，為自己家園中那些即將熄滅的文化餘燼，添上一根新柴的深層悲哀。
請為自己的靈魂，搭建一座城堡
吉諾卡斯特，不是去模仿一套民俗舞蹈，而是去學習一種，足以被稱為「文化國策」的高度與遠見。它告訴我們，一個成熟的國家，其文化政策的終極目標，不應只是追求觀光人次的增長，而應是守護並傳承那些，足以定義民族的靈魂碎片。
台灣，這座擁有著如此多元、豐富的族群文化與民間藝術的島嶼，從不缺乏值得被展示的「國寶」。我們缺乏的，是一座願意為它們而建的、肅穆的、非商業化的「商業古城」。
安平古堡、億載金城，九份等等具有歷史含意的建築，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被飲料店、烤香腸臭豆腐攤給佔據的呢？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被電音DJ活動，花車音樂祭與陣頭表演所包攬了呢？又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活動祭點再也沒有了寧靜與肅穆，只剩下喧鬧與縱情？
台灣的挑戰，是將我們文化政策的思維，從短視的「項目發包」，轉變為長遠的「遺產監護」。我們需要問的，不再是「下一個賺錢活動是什麼？」，而應是：「下一個即將失傳的、需要國家級舞台來守護的，是哪一首古老的歌、哪一門傳統的技藝？」
為我們自己的靈魂歌詠，搭建一座足以抵禦時間侵蝕的城堡。這或許，才是一個國家，所能從事的最為光榮、也最為根本的文化建設。
參考資料來源 (Reference Sources):
Ministry of Culture of Albania (Ministria e Kulturës): The primary government body responsible for organizing and promoting the festival. Official announcements and cultural policy information can be found here. (Website: https://kultura.gov.al/)
UNESCO Intangible Cultural Heritage - Albanian folk iso-polyphony: The official UNESCO page provides deep context on one of the key art forms showcased at the festival. (Website: https://ich.unesco.org/en/RL/albanian-folk-iso-polyphony-00155)
Gjirokastër Municipality (Bashkia Gjirokastër): The official website for the host city. (Website: https://gjirokastra.gov.al/)
ATA (Albanian Telegraphic Agency): The national news agency of Albania, providing official news and coverage of major cultural events. (Website: https://ata.gov.al/)
Politiko.al / Balkan Insight: Independent news sources in the Balkan region that provide analysis and reporting on cultural and political events, including the festival's revival.
IIA (Institute of Anthropology, Albania): Academic and research institutions like this often publish studies or papers related to the festival's ethnographic and cultural significance.
ResearchGate / Academia.edu: Platforms where academic papers on topics like "Albanian folklore," "Gjirokastër festival," and "cultural policy in Albania" can be found.
Visit Gjirokastër: Local tourism promotion websites that offer visitor information and highlight the festival as a key attraction.
MIA (Media and Information Agency): A news agency from neighboring North Macedonia that also covers significant regional cultural events.
Euronews Albania: A major European news outlet with a local Albanian branch, providing international-level coverage of the festiva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