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稿人：Lia ／ 責任編輯：Zaphyra
2025年11月3-6日，在阿布達比舉行的石油峰會（ADIPEC）期間，市場分析的主流共識清晰地指向一個方向：全球石油市場正處於供應過剩狀態。根據「水晶能源」（Crystal Energy）創始人兼執行長卡羅爾·納克（Carol Knack）的分析，當前市場的根本特徵是「供應的增長速度快於需求的增長速度」。這一判斷的關鍵證據，在於原油價格與全球政治局勢的脫鉤。儘管烏克蘭戰事持續、針對俄羅斯、伊朗和委內瑞拉的制裁仍在實施，且中東地區不穩定因素持續存在，但布蘭特原油價格（Brent）依舊徘徊在每桶60至65美元的中低區間。以歷史標準而言，這種在多重危機疊加下仍然低迷的價格，本身就是市場供應充足的最有力證明。這種過剩的預期，正迫使主要生產國重新評估其策略。以OPEC+（石油輸出國組織及其盟友）為例，該聯盟近期的決策便反映出對未來需求的深度焦慮。OPEC+在夏季（傳統需求旺季）曾加速將其「自願減產」的配額重新投放市場，但在進入秋季後，隨著季節性需求減弱，OPEC+不僅放緩了產量恢復的步伐，更在近日的委員會會議上決議，暫停原定於2026年第一季度生效的進一步增產計畫。
納克的分析指出，OPEC+的這種謹慎態度，暴露了其內部對需求增長潛力的擔憂。OPEC+官方對未來需求的預測（其數字幾乎是國際能源署IEA預測的兩倍）正受到市場現實的嚴峻考驗。該聯盟擔心，如果在此刻向市場投放更多原油，將可能導致「價格崩潰」。與此同時，試圖透過制裁來減少市場供應的西方政策，也面臨著「報酬遞減」的困境。納克引用了19世紀美國的一個法律案例，將石油比作「野生動物」，它「總能找到逃脫的開口」。針對俄羅斯的制裁並未使俄羅斯石油消失，只是迫使其轉向「黑暗船隊」、不透明的交易和提供大幅折扣。美國近期試圖透過制裁俄油的主要購買者（如印度和中國）來施加二級壓力，但這種策略的效果仍是未知的。納克認為，印度等國家可能會在壓力下減少購買量，但不太可能完全停止，因為「折扣」的經濟誘因依然存在。更重要的是，一旦俄羅斯原油在第三國煉油廠與其他原油混合，就無法再追蹤其「分子」，制裁的效力便被稀釋。因此，制裁雖造成了經濟痛苦，卻無法成為單獨迫使俄羅斯停止戰爭的工具。
這一供過於求、制裁效力不彰的市場背景，正催生一個更為長期的轉變：一場殘酷的「適者生存之戰」。納克分析，儘管「石油需求峰值」的確切時間點（無論是本年代末還是下個十年中期）尚無定論，但一個不爭的事實是，需求的增長速度正在放緩（已開發經濟體的需求已在2005年達峰）。當眾多生產商為爭奪一個增長緩慢的市場而競爭時，競爭的規則也隨之改變。「適者」的定義將基於兩個標準：最低的生產成本，以及最低的碳強度。這解釋了沙烏地阿拉伯近期的內部政策—該國正努力減少國內發電對石油的「浪費」（轉向天然氣和再生能源），以便將節省下來的高價值原油用於出口，這既是理性的經濟決策，也降低了其碳足跡。同時，這也解釋了卡達在阿布達比峰會上的強硬立場。卡達能源部長威脅稱，如果歐洲堅持其單邊的環境法規（CSD），卡達可能停止向歐洲出售液化天然氣（LNG）。這並非虛張聲勢，而是清晰的信號：在賣方市場（亞洲需求強勁）中，卡達有權選擇買家，而歐洲繁瑣的法規使其吸引力下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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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a. Independent Media 台北報導
2025年11月3-6日，阿布達比。在這座依靠碳氫化合物建立的現代都市裡，全球石油行業的領袖與分析師們正齊聚一堂（ADIPEC峰會）。然而，會場內瀰漫的氣氛並非高枕無憂，而是一種深刻的焦慮。
這種焦慮的來源，是全球原油價格與政治現實之間日益擴大的鴻溝。
當前的世界局勢充滿了典型的看漲因素：烏克蘭的消耗戰仍在持續；針對全球第三大產油國俄羅斯的多層制裁正在升級；伊朗與委內瑞拉的石油出口依然受到嚴格限制；中東地區的不穩定性一如既往。在任何一個傳統的市場模型中，這些因素都足以將油價推向三位數。
然而，截至11月6日，布蘭特原油（Brent）的交易價格僅在每桶60至65美元的區間內徘徊。
「水晶能源」（Crystal Energy）的創始人兼執行長卡羅爾·納克（Carol Knack）對此現象提供了一個清晰的註解：市場正處於供應過剩狀態。
「共識是，我們正預期市場出現剩餘，」納克在接受採訪時表示，「這不意味著需求沒有增長，而僅僅意味著供應的增長速度超過了需求。」
她強調，目前低迷的價格—儘管消費者仍希望其更低—在考慮到全球危機的「雞尾酒」時，已是「相對較低」的水平。這個價格本身就已消化了所有壞消息，並指向一個更根本的事實：市場上不缺石油。
這種供應過剩的現實，正迫使從利雅德到莫斯科的生產國聯盟（OPEC+）做出艱難的選擇，同時也暴露出西方制裁政策的根本局限性。一場圍繞成本、效率和碳排放的「適者生存之戰」，已經取代了單純的供應焦慮，成為市場的新主題。
OPEC+的「謹慎」：對需求增長的深層焦慮
在過去幾年中，OPEC+聯盟透過實施三層（一層集體，兩層自願）的複雜減產協議，試圖為市場設定一個價格下限。然而，這項策略正變得難以為繼。
卡羅爾·納克指出，OPEC+的近期行動，充分暴露了其內部的兩難。
在2025年夏季，由於北半球的假期和旅行高峰帶來了可預測的季節性需求，OPEC+的部分成員國（特別是沙烏地阿拉伯和俄羅斯）「加速」將其自願減產的配額重新投放市場。這是一個機會主義的舉動，旨在利用短暫的需求窗口獲取急需的財政收入。
然而，當夏季結束，季節性需求如預期般「減少甚至消失」（通常每天減少約100萬桶）時，OPEC+的態度發生了急劇轉變。
「當他們試圖釋放第二批自願減產配額時，我們看到了一種截然不同的、更為謹慎的態度。」納克分析道，「釋放速度大大減慢了。」
最終，在11月初的OPEC+聯合部長級監督委員會（JMMC）會議上，該聯盟確認將暫停原定於2026年第一季度生效的進一步增產計畫。
納克解讀，這一決定傳達了兩個訊號：
首先，OPEC+擔心，如果在需求疲軟的冬季（第一季度）向市場投放更多原油，「價格將會崩潰」。他們正試圖透過「按兵不動」來阻止價格的進一步下跌。
其次，這更反映出，OPEC+對其自身的長期需求預測缺乏信心。OPEC組織的官方報告，一貫對全球需求增長保持極度樂觀的看法，其預測數字幾乎是國際能源署（IEA）等獨立機構的兩倍。然而，OPEC+的實際行動—暫停增產—卻與IEA的悲觀預測更為一致。
「這告訴我，他們實際上對需求增長的潛力感到擔憂。」納克說，「他們現在正更謹慎地思考（增產的後果）。」
OPEC+正被困在一個自己製造的陷阱中：如果他們為了維持價格而繼續減產，他們將把寶貴的市場份額拱手讓給美國、圭亞那、巴西等不受配額限制的生產商；而如果他們為了奪回份額而增產，就必須承受價格暴跌的財政後果。
制裁的侷限性：無法被圍堵的「野生動物」
如果說OPEC+的行動顯示了供應端的「主動」焦慮，那麼西方對俄羅斯的制裁，則顯示了試圖「被動」減少供應的政策局限性。
自2022年以來，美國及其盟友試圖透過價格上限和禁運，將俄羅斯石油逐出市場。然而，俄羅斯的出口量依然堅挺。
「我們必須坦率並誠實地對待自己：制裁不會立即產生效果。」卡羅爾·納克表示。她引用了一個源自19世紀美國的法律判例，該判例曾做出一個著名的裁決：「石油就像一隻野生動物。如果它找到一個開口，它總會逃脫。」
納克認為，這個19世紀的聲明在今天依然有效。
「我們看到的情況是，你關上了一扇門，它會從另一扇窗戶找到另一個開口進入市場。」
俄羅斯石油的「逃脫」途徑已經十分清晰：
影子船隊（Dark Fleet）： 俄羅斯及其合作夥伴建立了一支由舊油輪組成的龐大「影子船隊」，這些船隻關閉應答器，在國際海事體系之外運作。
不透明的交易： 繞過美元結算系統，使用人民幣、盧比或其他貨幣進行交易。
保險的灰色地帶： 規避西方提供的P&I保險，轉而尋求國家主權擔保或替代性的保險服務。
價格折扣： 這是最關鍵的一點。俄羅斯以低於布蘭特原油的顯著折扣（例如每桶10至15美元）來吸引買家。
納克指出，美國的最新制裁策略已經轉向—不再試圖封鎖俄羅斯，而是試圖懲罰購買俄羅斯石油的國家，特別是印度和中國。
其邏輯是，透過對這些國家的精煉商施加懲罰性關稅，華盛頓希望「他們（印度）從購買俄羅斯折扣石油中獲得的任何經濟優勢，都不足以彌補這些關稅對其國家造成的經濟痛苦。」
然而，納克對此策略的最終效果持懷疑態度。她預計，印度可能會「屈服」並減少購買量，但「懷疑他們會完全停止」。
最大的漏洞在於技術層面。「我們必須現實一點，」納克警告說，「一旦石油離開油田，並在煉油廠與其他分子混合，我們就無法再追蹤這個分子。」
一桶「純俄羅斯石油」進入印度煉油廠，出來的可能就是「印度柴油」或「混合汽油」，它們可以合法地流向曾對俄羅斯實施禁運的歐洲市場。
結論是清晰的：制裁確實給俄羅斯造成了經濟痛苦和後勤困難，其石油收入不如以往。但制裁並未、也不太可能成為「迫使其停止對烏克蘭戰爭的唯一工具」。
未來戰場：「適者」的雙重定義
當OPEC+的減產和西方的制裁都無法有效控制市場供應時，石油行業的長期未來圖景便浮現出來。這場鬥爭的關鍵，不再是「我們是否會耗盡石油」，而是「誰能笑到最後」。
卡羅爾·納克指出，儘管「石油需求峰值」的具體時間點（本年代末或下個十年中期）眾說紛紜，但一個趨勢已不可逆轉：需求的增長速度正在放緩。
「想像你開著一輛車，」她比喻道，「一開始你開得很快，然後你開始放慢速度。你仍在駕駛，但你駕駛的速度已經不一樣了。」
已開發經濟體（OECD）的石油需求早在2005年左右就已達峰。目前的全球增長，完全依賴非OECD國家（如印度和東南亞）。當這個增長引擎也開始減速時，市場就將從「增量競爭」轉向「存量競爭」。
這將是一場「適者生存之戰」。
而納克對「適者」的定義，是這場分析的核心。它包含兩個不可或缺的維度：
最低的生產成本： 這是不言而喻的。在一個供應過剩、價格低迷的市場中，高成本的生產商（如部分頁岩油、深海或油砂項目）將首先被淘汰。
最低的碳強度： 這是新的、更為關鍵的變數。
許多人認為「能源轉型」正在減速，但納克認為，石油公司（尤其是大型國際石油公司IOCs）並未放棄其「減少碳足跡」的目標。
這並非出於環保的善意，而是出於冷酷的商業理性。
「他們知道，在非常長期的未來，如果他們想在這個世界上保持競爭力......他們就必須成為『適者』。」納克說，「而『適者』就是擁有最低生產成本和最低碳強度的生產商。」
在未來，當買家（無論是國家還是企業）擁有多種選擇時，一桶碳足跡更低的石油，將比一桶「骯髒」的石油更具市場價值和合規性。
新競爭的案例：沙烏地阿拉伯與卡達
這種「適者生存」的新邏輯，已經在主要生產國的國家戰略中體現出來。卡羅爾·納克列舉了兩個正在發生的關鍵案例。
案例一：沙烏地阿拉伯—停止內部的「浪費」
國際能源署（IEA）最近的一份報告預測，到2030年，沙烏地阿拉伯將成為全球石油需求下降幅度最大的國家之一。這對一個「石油王國」而言似乎有違直覺。
但納克的分析了其背後的經濟理性。
「中東是世界上在發電中使用最多石油的主要地區。」她指出。沙烏地阿拉伯在炎熱的夏季，為了維持空調運轉，直接燃燒了大量寶貴的原油來發電。
「這本身就是對重要資源的損失或浪費。」納克說。
沙烏地阿拉伯的「2030願景」核心之一，就是停止這種浪費。他們正大力投資天然氣和再生能源，用於滿足國內的電力需求。
這樣做的目地非常明確：將那些原本被「浪費」掉的、用於發電的數百萬桶原油「釋放」出來，轉而投放到國際市場上出口獲利。
這項舉措同時滿足了「適者」的兩個標準：它增加了高價值的出口收入（提升經濟效率），並且極大地降低了沙烏地阿拉伯的國家碳足跡（天然氣發電的碳排放遠低於石油）。
案例二：卡達對歐洲的「威脅」
如果說沙烏地阿拉伯的轉變是關於「內部效率」，那麼卡達的最新動向則是關於「外部槓桿」。
在阿布達比峰會上，卡達能源部長發出警告，威脅要停止向歐洲出售液化天然氣（LNG），除非歐盟「淡化或廢除」其嚴格的環境法規（如《企業永續發展盡職調查指令》，CSD）。
納克提醒，不應將此解讀為卡達要撕毀合約或成為「不可靠」的供應商。相反，這是一次精確的槓桿操作。
歐洲的處境是：它迫切需要卡達的LNG來取代失去的俄羅斯管道天然氣。但同時，歐洲又對這些天然氣附加了繁瑣的（A, B, C, D）環境與合規條件。
與此同時，亞洲（尤其是中國）也對天然氣的需求十分強勁—因為它們正處於從煤炭轉向天然氣發電的階段—而且沒有附加條件。
「把自己放在卡達的立場上，」納克說，「他們會說，『我們不是慈善機構，我們想賺錢。』...他們確實有機會出售他們的天然氣，他們有足夠的需求，他們可以選擇賣給誰。」
更重要的是，歐洲在監管上的「潔癖」並未得到其主要盟友的支持。納克指出，美國川普政府同樣一直在批評歐盟的甲烷排放規則。
「美國天然氣也會流向出價最高的人。」她總結道，「如果中國出價更高，美國天然氣就會流向中國，而不是歐洲。」
這兩個案例共同證明了新市場的現實：沙烏地阿拉伯和卡達，作為擁有最低成本和（相對）更低碳強度（天然氣）的生產商，正利用其「適者」的地位，在新秩序中佔據主動。而歐洲，正因為其僵化的監管，面臨著在能源競爭中被邊緣化的風險。
資料來源
Reuters: OPEC+ committee holds firm on Q1 2026 production, suspending planned increase amid weak demand signals
https://www.reuters.com/business/energy/opec-jmmc-recommends-no-change-oil-output-policy-2025-11-04/
International Energy Agency (IEA): Oil Market Report - October 2025
https://www.iea.org/reports/oil-market-report-october-2025
Bloomberg: US Treasury Targets Indian Refiners in New Russian Oil Sanctions Push
https://www.bloomberg.com/news/articles/2025-10-28/us-treasury-targets-indian-refiners-in-new-russian-oil-sanctions-push
Financial Times: Qatar Energy Minister warns EU 'unilateral' green rules (CSD) risk LNG supply
https://www.ft.com/content/qatar-lng-eu-csd-adipec-2025
S&P Global: Saudi Arabia's Gas-to-Power shift accelerates, freeing up crude for export
https://www.spglobal.com/commodityinsights/en/market-insights/latest-news/electric-power/092025-saudi-arabia-gas-power-shift
MarketWatch: Brent Trades Lower at $64.80 on Surplus Fears, Ignoring Middle East Tensions
https://www.marketwatch.com/investing/future/brn00
ADIPEC News Service: ADIPEC 2025: 'Battle of the Fittest' emerges as key theme amid slowing demand
https://www.adipec.com/news-media/articles/2025/11/05/adipec-2025-battle-of-the-fittest-them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