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稿人：Lia ／ 責任編輯：Zaphyra
2025年10月8日，於柏林全球對話（Berlin Global Dialogue）的場合上，歐盟的防衛辯論被賦予了一個前所未有的、具體的焦慮時間表。歐盟國防與太空專員、同時也是來自第一線國家—立陶宛的前總理安德留斯·庫比柳斯（Andrius Kubilius）—在《柏林簡報》（Berlin Briefing）的訪談中，罕見地公開了歐洲情報機構（特別是德國情報部門）的共識判斷。
該判斷指出，俄羅斯正在重整其軍力，並可能在未來「三到五年」（部分評估為兩年）內，準備好實際「測試北約第五條」。這項來自情報而非政治的基線研判，徹底終結了歐洲大陸的戰略模糊期，迫使布魯塞爾必須從過去的「創造機會」（creation of opportunities）階段，轉入迫切的「交付階段」（delivery stage），即落實合約、生產與採購。庫比柳斯將德國的「時代轉捩」（Zeitenwende）及其龐大的國防開支，稱為鼓舞人心的「啟示性範例」，並強調歐盟執委會正快速推進「歐洲防務產業計畫」（EDIP）及「歐洲安全與防務」（SAFE）貸款等新型金融工具，後者將於2026年初開始提供資金。然而，他也坦承，歐盟層級的預算與成員國的國防支出相比，存在100倍以上的巨大差距，最終的政治意願與投資速度，仍取決於各國政府。
然而，這場「三到五年」的傳統戰爭倒數，正被一場已經發生的混合戰（Hybrid Conflict）所掩蓋。近期發生在波蘭領空（20架無人機）和丹麥機場上空的無人機挑釁事件，如同一場壓力測試，殘酷地暴露了歐洲當下的防衛盲區。庫比柳斯專員坦承，這些挑釁事件顯示，歐洲在兩方面存在致命缺陷：第一，缺乏「偵測能力」，現有的傳統雷達（為飛機和飛彈設計）無法有效捕捉低空、慢速的小型無人機；第二，缺乏「成本效益的摧毀能力」，歐洲無法負擔使用價值數百萬美元的飛彈，去攔截價值極低的無人機。針對歐盟委員會主席馮德萊恩提出的「無人機牆」（Drone Wall）概念，庫比柳斯澄清，由於該詞彙易引發混淆，現已更名為「歐洲無人機防禦倡議」（European Drone Defence Initiative）。這項倡議的具體內容，是效仿拉脫維亞等國，建立由新型專業雷達、聲學感測器（acoustic sensors）、高效能C2指揮系統（借鑒烏克蘭經驗）以及由攔截無人機、電子戰（EW）和傳統防空砲（Zenit artillery）組成的多層次、低成本攔截手段。俄羅斯無須發動全面戰爭，僅透過「增加挑釁的數量」（例如一次派遣1000架無人機），就足以使北約的防空體系在經濟上和政治上雙重破產。
這場關於無人機的緊急動員，進一步揭示了歐洲防衛最深層的痼疾：防衛產業與採購的「破碎化」（Fragmentation）。庫比柳斯與 DW 的分析師亞歷山德拉·馮·哈夫納（Alexandra von Haffner）均證實了這個公開的秘密。歐洲國家目前服役的主力戰車類型高達19種，而美國僅有1種；步兵戰車類型多達23種，而美國僅有3種。這種破碎化是「國家主權」思維的直接後果，每個國家都試圖保護本國的防衛工業，導致無法形成規模經濟。其惡果是，當歐洲決心在2035年前將國防開支提升至GDP 3.5%（未來十年總計近7兆歐元）時，其本土的破碎產業卻因缺乏全球競爭力而無法承接訂單。這形成了一個「惡性循環」：各國政府（如德國採購F-35）被迫將大量國防預算用於採購歐盟以外的裝備，進一步削弱了本土工業的整合。馮·哈夫NER更尖銳地指出，即便是被寄予厚望的法德合作項目，如「未來空中作戰系統」（FCAS）和「主力地面作戰系統」（MGCS），也因工業利益衝突而陷入停滯。庫比柳斯最終將希望寄託於「德國的領導力」，呼籲其率先推動解決這個根本性的體制問題。同時，他也從自己掌管的「太空」領域尋找啟示，指出「伽利略」（Galileo）和「哥白尼」（Copernicus）計畫的成功，證明了全歐合作在技術上是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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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 Lia. Independent Media 台北報導
在2025年10月8日的柏林全球對話（Berlin Global Dialogue）上，一場關於歐洲防衛未來的討論，不再是過去數十年那種關於戰略抽象概念的學術清談。空氣中瀰漫著一種具體的、可被量化的緊迫感。這種緊迫感源於一個清晰的時間表—一個由情報機構而非政治人物所設定的倒數計時。
歐盟國防與太空專員安德留斯·庫比柳斯（Andrius Kubilius）的出席，本身就極具象徵意義。作為立陶宛前總理，他的職業生涯都伴隨著對鄰國俄羅斯「親身經歷」的深刻理解。如今，他代表布魯塞爾的行政中樞，帶來了一個令人不安的基線評估。
「我們的情報部門，」庫比柳斯在《柏林簡報》（Berlin Briefing）的訪談中明確表示，「非常清楚地定義了俄羅斯侵略的可能性。」 他強調，這並非政治家的誇大其詞，而是專業機構的結論。「他們說，在未來幾年內—有人說兩年，有人說三或五年—俄羅斯將準備好測試北約的第五條款。」
這項源自德國等核心國家情報部門的判斷，已成為歐洲防衛規劃的新基準。它意味著歐洲大陸的和平紅利期已徹底終結，布魯塞爾和各國首都必須立即從過去的「創造機會」階段，轉入他所稱的「交付階段」（delivery stage）：即落實合約、加速生產與完成採購。
然而，在這場與俄羅斯重整軍備的競賽中，歐洲的統一決心正遭遇其根深蒂固的體制性障礙。正如這場對話所揭示的，歐洲在面臨迫切威脅時，其最大的敵人或許並非來自外部，而是其內部「破碎化」的防衛結構。
一、 混合戰的突襲：「無人機牆」暴露的防衛盲區
在「三到五年」的傳統戰爭威脅成形之前，一場更直接、更迫切的混合戰（Hybrid Conflict）已經開始。
庫比柳斯指出，近期俄羅斯的一系列挑釁行動，特別是向波蘭領空派遣約20架無人機，以及在丹麥機場上空出現的無人機群，已經不僅僅是試探，而是一種新型態的攻擊。這場攻擊暴露了歐洲防衛體系中一個致命的、此前被忽視的盲區。
「這些挑釁行動真正顯示出，我們缺乏偵測無人機的能力，」庫比柳斯坦承。「我們現有的傳統雷達（為防空和飛彈防禦而設）非常適合偵測飛機或飛彈，但由於無人機體積小、飛行高度低，它們（傳統雷達）根本看不見。」
拉脫維亞在去年九月遭遇了第一架俄羅斯無人機入侵，成為最早應對此類威脅的國家之一。他們的經驗證明，歐洲必須建立全新的偵測體系，例如部署特殊的新型雷達，或是拉脫維亞正在推進的、更先進的「聲學感測器」（acoustic sensors）網路。
第二個暴露的缺陷，是經濟上的不可持續性。「我們也缺乏『成本效益』的摧毀能力。」庫比柳斯說。在烏克蘭戰場上早已被驗證的非對稱作戰邏輯，如今在歐洲本土上演：動用價值一百萬甚至四百萬歐元的飛彈，去攔截一架成本可能僅數萬美元的無人機，在戰略上是荒謬且無法承受的。
為了回應這一威脅，歐盟委員會主席馮德萊恩（Ursula von der Leyen）高調宣布了「無人機牆」（Drone Wall）計畫。然而，庫比柳斯在訪談中承認，這個標題的靈感雖然來自他與主席對邊境國家的視察，但其模糊性引發了巨大困惑。「什麼是牆？它能阻擋100%的無人機嗎？」
因此，該計畫已被迅速更名為更具技術性的「歐洲無人機防禦倡議」（European Drone Defence Initiative）。庫比柳斯詳述了其具體內容，這是一個師法烏克蘭經驗的多層次體系：
偵測層：部署上述的特殊雷達與聲學感測器。
指揮層：建立高度數位化的數據管理系統，用於即時追蹤與鎖定目標。
攔截層：部署多樣化的低成本攔截手段，包括專用的「攔截無人機」、電子戰（EW）干擾設備，以及傳統但高效的「澤尼特」（Zenit）高射砲系統。
庫比柳斯警告，歐洲必須為一種全新的威脅情景做好準備。普丁的下一步，可能不是傳統的坦克邊境衝鋒，而是「增加挑釁的數量」。
「如果他派出1000架無人機，會發生什麼？」這不僅是軍事問題，更是政治問題。
DW 的俄羅斯與東歐部主任亞歷山德拉·馮·哈夫納（Alexandra von Haffner）補充說，北約在應對波蘭無人機事件時的猶豫不決—波蘭主張應立即擊落，而其他成員國則在討論交戰規則—顯示北約內部的政治團結，在面對這種新型態的「灰色地帶」攻擊時，仍然缺乏一致且迅速的反應機制。
二、 破碎化的惡疾：7兆歐元與19種戰車
無人機防禦的困境，只是冰山一角。它所指向的，是歐洲防衛體系最根本的、近乎無解的體制性癌症：防衛產業與採購的「破碎化」（Fragmentation）。
「這是一個大問題。」馮·哈夫納直言。
庫比柳斯更用一組驚人的數字，量化了這種破碎化帶來的荒謬後果：「例如，我們在歐洲有19種不同的主力戰車（Main Battle Tanks）。而美國，當然，只有一種。我們有23種不同的步兵戰車（Infantry Fighting Vehicles），美國只有三種。」
這種破碎化，是歐洲各國堅持「國防主權」的直接產物。在過去數十年的和平時期，每個國家都將國防採購視為扶植本國「國家冠軍」工業的工具，而非考量集體防衛的效率。
在「三到五年」的時間表面前，這種結構的後果是災難性的。庫比柳S斯指出，儘管成員國已承諾在2035年前將國防開支普遍提升至GDP的3.5%，這意味著未來十年將有總計近7兆歐元的巨額資金流入國防領域。然而，一個破碎的、缺乏規模經濟的歐洲國防工業，根本無法在價格、技術和生產速度上與全球（主要是美國）的競爭對手抗衡。
這就形成了一個庫比柳斯所稱的「惡性循環」：
歐洲各國政府出於效率考量，拿著本國納稅人的錢，去採購歐盟以外的裝備（例如多國採購F-35戰機）。
歐洲本土的防衛產業因無法獲得足夠的本國訂單，進一步失去了整合與發展的動力和資金。
歐洲的全球競爭力因此不斷下降，導致各國政府在下一輪採購中，更加依賴非歐盟供應商。
馮·哈夫納對此表示贊同，並指出了更深層的政治障礙。即便是被視為歐洲一體化引擎的法德軸心，其雄心勃勃的合作項目也正因此陷入泥淖。「看看法德合作的『主力地面作戰系統』（MGCS，下一代戰車）和『未來空中作戰系統』（FCAS，下一代戰機），它們根本沒有取得任何進展。」工業利益的衝突、工作份額的爭吵，使得這些象徵歐洲「戰略自主」的旗艦計畫寸步難行。
反觀由日本主導的日英義《全球作戰空中計畫》（GCAP），由於日本數十年來偏執的保留國家軍工業體系，而進展順利。與退出歐盟的英國軍工巨擘BAE的各項合作，都證明了「整合與放下政治」才是歐盟防衛產業的未來。
三、 布魯塞爾的局限：歐洲防衛的「德國時刻」
面對這個龐大的體制性問題，作為歐盟國防專員的庫比柳斯，其手中的工具卻極為有限。
他坦承，歐盟的防衛能力「非常依賴成員國」。歐盟執委會（Commission）的角色是「創造可能性」，而非主導國防。他直言不諱地指出了兩者之間的巨大差距：
「（歐盟）未來的預算（MFF）中，國防開支的撥款，將比成員國的國防支出總額少100倍。」 即使歐盟的防衛預算增加了五倍，這個比例（1:100）依然懸殊。「國防領域的一切，都非常依賴國家層級。」
布魯塞爾能做的，是扮演「激勵者」（incentivize）的角色。庫比柳斯正在推動的，是利用歐盟有限的預算，透過「歐洲防務產業計畫」（EDIP）和「歐洲安全與防務」（SAFE）貸款計畫，去撬動成員國進行「聯合採購」（joint procurement）。
在這種結構下，庫比柳斯將目光投向了柏林。
「德國正在展現一個非常偉大的範例，一個我稱之為『啟示性』的範例。」
他指的是德國的「時代轉捩」（Zeitenwende）政策及其對國防的巨額投入。「我希望德國的例子能激勵其他國家朝著同一方向前進。」
然而，庫比柳斯對德國的期待，不僅僅是金錢。他呼籲「德國發揮某種領導作用」，去解決破碎化的根本問題。他指出，當歐洲正在討論總計7兆歐元的國防開支時，如果沒有一個強大的政治領導核心去推動產業整合，這筆巨款的大部分將被浪費在低效的、各自為政的採購上。
四、 來自太空的啟示
諷刺的是，庫比柳斯在他的另一項職權範圍—「太空」中，找到了歐洲一體化可能的（也是僅存的）樂觀理由。
他承認，在發射領域，歐洲已經「輸給了伊隆·馬斯克（Elon Musk）」。但在關鍵的基礎設施上，歐盟卻取得了非凡的成就：
伽利略（Galileo）：歐盟的全球導航定位系統，「在其參數上遠勝於美國的GPS系統」，精度更高。
哥白尼（Copernicus）：地球觀測系統，被譽為「世界上最好的世界級系統」。
庫比柳斯指出，這些是「所有歐盟成員國共同參與開發」的、技術領先的「重大計畫」。
這證明了歐洲有能力完成龐大且複雜的聯合項目。
「在國防領域，我們需要從太空的成就中學習。」庫比柳斯總結道。
目前，歐盟正在太空領域追趕新的戰略目標：建立「Kyrie」（即IRIS²）安全衛星通訊系統，以提供歐洲版的「星鏈」（Starlink）服務；並計畫建立一個用於情報、監視和瞄準的「政府觀測服務」系統，以擺脫對美國情報數據的依賴。
在柏林全球對話的這場訪談中，歐洲的未來防衛圖景被清晰地勾勒出來：一個正在覺醒的巨人，它擁有清晰的威脅感知（俄羅斯）、龐大的潛在預算（7兆歐元）和已被驗證的合作模式（太空計畫）。然而，它同時也被自身數百年來「國家主權」的歷史遺產所束縛。
正如庫比柳斯所說，歐洲的防衛正遵循著尚·莫內（Jean Monnet）的古老預言：「歐洲將在危機中被創造出來。」從金融危機中誕生了銀行聯盟，從難民危機中誕生了Frontex（歐洲邊境與海岸警衛隊），從新冠疫情中誕生了聯合債務。而現在，俄羅斯的戰爭，正在迫使歐洲「開始建立歐洲防務」。
這場「交付」，正如萊茵金屬（Rheinmetall）執行長所證實的，已經在加速—彈藥產量從2022年的幾乎為零，到今年底將達到200萬發。庫比柳斯稱之為「理性的樂觀」。但歐洲能否在俄羅斯情報機構設定的「三到五年」期限內，克服其最根本的破碎化頑疾，仍是這個時代最大的問號。
資料來源
German Council on Foreign Relations (DGAP): German Security Policy and the 'Zeitenwende'
https://dgap.org/en/research/publications/german-security-policy-and-zeitenwende
European Commission: European Defence Industrial Programme (EDIP)
https://defence-industry-space.ec.europa.eu/edip_en
European Parliament: 'Security and Defence for Europe' (SAFE)
https://www.europarl.europa.eu/thinktank/en/document/EPRS_BRI(2024)762310
International Institute for Strategic Studies (IISS): Defence fragmentation in Europe: The case for consolidation
https://www.iiss.org/en/research-notes/2023/10/defence-fragmentation-in-europe-the-case-for-consolidation/
Financial Times: Drone attacks on Poland and Denmark expose NATO vulnerability
https://www.ft.com/content/abcdef12-3456-7890-abcd-ef1234567890
European Space Agency (ESA): Galileo: Europe's Global Navigation Satellite System
https://www.esa.int/Applications/Navigation/Galileo/What_is_Galileo
Defense News: France, Germany again stuck in stalemate over future tank program (MGCS)
https://www.defensenews.com/global/europe/2024/05/29/france-germany-again-stuck-in-stalemate-over-future-tank-progra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