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稿人:Lia / 責任編輯:Zaphyra
上映日期: 1994年9月23日, 美國, Castle Rock Entertainment, 法蘭克·戴瑞邦 (Frank Darabont)
簡述:
時間,在鯊堡監獄 (Shawshank),是一種物理性的存在。它不是流逝的,而是沉積的。像灰塵,像石屑,年復一年,緩慢地覆蓋在人的靈魂上,直到將其壓成一座冰冷的石碑。這裡的一切,都被一種灰色的、絕望的秩序所統治。高牆,鐵網,以及日復一日、永不變更的鐘聲。
然而,安迪·杜佛蘭 (Andy Dufresne) 的到來,像一顆偶然落入這潭死水的石子。他安靜,內斂,帶著一種與周遭格格不入的、屬於另一個世界的體面。他不像一個囚犯,更像一個誤入此地的訪客。在這座巨大的、以剝奪希望為首要任務的牢籠裡,安迪的心中,卻始終豢養著一隻不肯停止歌唱的鳥。
這部電影,從表面上看,是一個關於冤獄與逃亡的故事。但它的內核,卻是關於一種更深邃的、精神層面的救贖。它不依賴於戲劇性的衝突,而是透過漫長歲月裡,那些微小卻堅韌的善意與堅持,來探討自由的真正意涵。自由,或許不是一扇敞開的門,而是一種內在的狀態—是在最不堪的處境裡,依然有能力去感受美,去創造價值,去相信未來。
摩根·費里曼 (Morgan Freeman) 所飾演的瑞德 (Red),是我們的眼睛,也是這座監獄的靈魂。他的旁白,是時間的聲音,從最初的犬儒與麻木,到最終,被安迪那份不可理喻的希望所感染,重新學會了如何去「感受」。
《刺激1995》不是一首激昂的抗爭之歌,它是一首低沉的、溫柔的詠嘆調。它關於希望,但它告訴我們,希望不是一種廉價的樂觀。希望,是一種紀律。是在漫長的、看不到盡頭的黑暗中,依然選擇,日復一日,用一把小小的石錘,鑿向那堵看似堅不可摧的牆。
全文:
牆。
故事是從牆開始的。高聳的、灰色的、由人的絕望與時間的砂漿砌成的牆。
鯊堡監獄。它的名字,像一個詛咒。
在這裡,時間不是線性的。它是一個圓。日出,勞作,日落,禁閉。鐘聲,是這個圓唯一的刻度。它敲碎了人的幻想,將所有人的生命,都磨成同樣的、可以被管理的形狀。
新人來的夜晚,總是最難熬的。
黑暗中,哭泣聲、叫罵聲、以及老鳥們殘酷的賭局,交織在一起。
賭誰會第一個崩潰。
瑞德,那個被稱為「能搞到任何東西的人」,他賭那個看起來高瘦、白淨的銀行家,安迪·杜佛蘭,會是第一個。
他輸了。
安迪,整晚,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他的沉默,是他的第一道防線。也是他與這個世界,最初的、無聲的對抗。
瑞德。
他的聲音,是這部電影的靈魂。
那是一種被歲月浸泡過的、略帶沙啞的聲音。裡面有疲憊,有世故,有一種看透一切的、屬於囚徒的智慧。
他是鯊堡的註解者。
他說:「一開始你恨它,然後你習慣它,日子一久,你甚至會依賴它。這就是體制化。」
體制化。
一個比高牆更可怕的監獄。
它將牢籠,建在了人的心裡。
瑞德,就是一個被深度體制化的靈魂。
他懂得所有生存的法則,卻早已忘記了自由的滋味。
希望。對他而言,是一個危險的詞。
「希望是個危險的東西。希望能把人逼瘋。」
這句話,是他對安迪說的。
那時的安迪,正坐在操場的角落,用一塊小布,擦拭著他那些從石堆裡撿來的小石頭。
他想用一把小石錘,把它們雕刻成西洋棋。
一個被判了兩個無期徒刑的人,卻在思考著如何消磨「時間」。
在瑞德看來,這本身,就是一種瘋狂。
安迪。
他身上,有一種奇怪的氣質。
那不是軟弱,而是一種柔軟的堅韌。
像水。看似無形,卻能穿透最堅硬的岩石。
他被「三姊妹」欺凌,被毆打得遍體鱗傷。
但他從不屈服,也從不哭喊。
他只是默默地承受,然後,在下一次,依然用同樣的、沉默的眼神,回望那些施暴者。
他的尊嚴,不是來自於反抗,而是來自於「不變」。
無論外界如何試圖摧毀他,他內心的那個核心,始終是完整的,未曾被玷污的。
他花了好幾年的時間,才終於對瑞德開口,要他幫忙弄一把石錘。
不是武器。
只是為了雕刻他的小石頭。
那把小小的石錘,是希望最初的、具體的形態。
它微小,脆弱,看似無用。
但它代表著一種信念—相信時間,可以用來創造,而不僅僅是用來忍受。
屋頂。
那是一個炎熱的午後,安迪和他的朋友們,被派去修繕工廠的屋頂。
滾燙的瀝青,像鯊堡的歲月一樣,黏稠而難熬。
安迪無意中聽見了獄警隊長哈德利 (Hadley) 的煩惱—一筆遺產,以及高昂的稅金。
在那一刻,那個曾經的銀行家副總裁,安迪·杜佛蘭,甦醒了。
他冒著被推下屋頂的危險,走上前。
他用他最擅長的語言—法律與稅務,為哈德利提供了一個完美的解決方案。
他要求的報酬,不是金錢,也不是自身的安全。
「給我同行的夥伴們,一人三瓶啤酒。」
當他們坐在屋頂上,迎著夕陽,喝著冰涼的啤酒時,那一刻,陽光彷彿有了不同的溫度。
他們不再是囚犯。
他們是修理屋頂的工人,在一天辛勞之後,享受著片刻的悠閒。
瑞德的旁白,在此刻,變得溫柔。
「我們坐在那喝著酒,感覺就像自由人。彷彿在為我們自己的房子修屋頂。我們是萬物之主。」
「至於安迪,他一口都沒喝。他只是坐在陰影裡,臉上掛著一絲奇異的微笑,看著我們。」
安迪,為他們爭取了十分鐘的「正常」。
在鯊堡,這比黃金還要珍貴。
他用自己的專業知識,為自己和朋友們,贏回了片刻的、屬於人的尊嚴。
那一刻,他們感受到的,是陽光。是自由。
是希望。
音樂。
如果說,屋頂的啤酒,是希望的第一次短暫的綻放;那麼,費加洛的婚禮,則是希望最華麗、最莊嚴的一次翱翔。
安迪在整理捐贈物品時,發現了一張《費加洛的婚禮》的唱片。
他走進典獄長的辦公室,鎖上門。
然後,他打開了監獄的廣播系統。
蘇珊娜與伯爵夫人的二重唱,那悠揚、聖潔的女高音,瞬間,穿透了鯊堡所有的鐵銹與塵埃,飄揚在監獄的每一個角落。
操場上,勞作的囚犯們,都停下了腳步。
他們抬起頭,望向那聲音的來源。
他們聽不懂義大利文,他們不知道那歌聲在唱些什麼。
但他們都感受到了。
感受到了一種無法言說的美。
一種超越了苦難、超越了高牆的美。
瑞德說:
「我至今不知道那兩位義大利女士在唱些什麼。事實上,我也不想知道。有些東西,還是不說的好。我想,她們在唱一些如此美麗,以至於無法用言語表達的東西。那美麗,令你的心,隱隱作痛。」
「那歌聲,比任何人夢想的都要高遠,像一隻美麗的鳥兒,飛進了我們這灰色的牢籠。它讓那些高牆,消失了。在那一刻,鯊堡的每一個人,都感受到了自由。」
安迪,為此付出了代價。
兩週的禁閉。
當他從禁閉室出來時,朋友們問他,過得怎麼樣。
他說,很輕鬆。
因為,他的腦海裡,有莫札特的音樂陪伴。
「那是音樂的美妙之處。他們奪不走你腦中的音樂。」
他指了指自己的腦袋,又指了指自己的心。
「希望,就在這裡。」
瑞德,第一次,無法反駁。
他開始意識到,安迪所說的希望,不是一種虛無的幻想。
它是一種內在的財富,一種任何人都無法剝奪的、精神上的自由。
布魯克斯 (Brooks Hatlen)。
他是鯊堡的圖書管理員。一個在監獄裡,度過了五十年的老人。
當他接到假釋通知時,他感到的,不是喜悅,而是恐懼。
他用刀,抵住另一個囚犯的喉嚨,試圖製造事端,好讓自己能留下來。
他失敗了。
他被釋放了。
牆外的世界,對他而言,陌生而充滿敵意。
汽車的速度,讓他害怕。
人們的冷漠,讓他無所適從。
他寫信給留在鯊堡的朋友們。
信的結尾,是這樣一句:
「我累了,不想再掙扎了。」
然後,他在假釋者之家的小房間裡,上吊自殺。
在橫樑上,他刻下了:「Brooks was here.」(布魯克斯曾經在這)
布魯克斯的故事,是這部電影中,最沉痛的悲歌。
他是一個被體制化,徹底摧毀了靈魂的人。
鯊堡,奪走了他的青春,他的生命,也奪走了他適應自由的能力。
他的悲劇,像一面鏡子,照出了鯊堡的本質—它不僅僅是囚禁人的身體,它最終的目的,是殺死人的靈魂。
瑞德,在讀完布魯克斯的信後,沉默了很久。
他說:「他早就該死在鯊堡了。」
那一刻,他或許在布魯克斯的身上,看見了自己可能的未來。
圖書館。
安迪接替了布魯克斯的工作,成為了新的圖書管理員。
但他不滿足於那個只有幾本破舊書籍的小房間。
他想要一座真正的圖書館。
他開始每週寫一封信,給州議會,申請經費。
一開始,是每週一封。
然後,是每週兩封。
他堅持了六年。
直到州議會,為了讓他閉嘴,終於寄來了兩百美元,和一大箱舊書。
在那些舊書中,安迪找到了一張唱片。
那張,播放了《費加洛的婚禮》的唱片。
這座以布魯克斯·哈特倫命名的圖書館,成了鯊堡裡,一座小小的、關於希望的聖殿。
安迪在這裡,幫助囚犯們讀書,寫信,甚至幫助他們,考取同等學力文憑。
他用知識,用文化,用那些看似無用的東西,為這些被世界遺忘的靈魂,打開了一扇窗。
透過這扇窗,他們得以窺見,一個比鯊堡更廣闊的世界。
典獄長諾頓 (Warden Norton)。
他是一個偽善的化身。
辦公室裡,掛著「主的審判,即將降臨」的刺繡。
聖經,是他最常用的道具。
他利用安迪的理財天賦,為自己建立了一個龐大的、黑色的洗錢帝國。
他將鯊堡,變成了他的私人金庫。
當一個新的囚犯,湯米 (Tommy),能夠證明安迪的清白時,諾頓為了保護自己的秘密,毫不猶豫地,設計殺害了湯米。
然後,他將安迪,關進了長達兩個月的禁閉。
他對安迪說:「把信念,交給上帝。把你的屁股,交給我。」
在那個陰暗的禁閉室裡,安迪的希望,似乎,終於要被磨滅了。
當他出來時,他對瑞德說的那番話,聽起來,像是一種告別。
他描述了一個在墨西哥,叫做芝華塔尼歐 (Zihuatanejo) 的地方。
一個沒有記憶的、溫暖的太平洋小鎮。
他讓瑞德答應他,如果有一天,他能出去,一定要去一個特定的地方,找一個他埋下的東西。
瑞德感到了不安。
他害怕,安迪會像布魯克斯一樣,選擇自我了斷。
那個夜晚,電閃雷鳴。
第二天清晨,點名的時候,安迪的囚室,是空的。
沒有人知道,他是如何消失的。
典獄長諾頓,在暴怒中,撕下了安迪囚室牆上的海報。
海報後面,是一個洞。
一個安迪花了將近二十年的時間,用那把小小的石錘,一點一點,鑿出來的洞。
救贖之道,就在其中。
The Shawshank Redemption.
安迪的救贖,不是來自於上帝,也不是來自於法律。
他的救贖,來自於他自己。
來自於那份長達二十年的、近乎偏執的堅持。
他爬過了五百碼長的、充滿了惡臭的污水管道。
當他從管道的另一端,破土而出,站在暴雨中時,他張開雙臂,仰望天空。
雨水,沖刷著他身上的污穢,也洗滌了他二十年的冤屈。
那是一個重生的儀式。
一場自由的洗禮。
瑞德
又過了許多年,瑞德,再一次,走進了假釋聽證會的房間。
這一次,他沒有再背誦那些,他認為審核官想聽的答案。
他只是平靜地說:
「我很後悔嗎?沒有一天,我不在後悔。但不是因為我在這裡,也不是因為你們覺得我該後悔。我回首往事,看著那個當年犯下重罪的、年輕的、愚蠢的孩子。我想跟他談談,告訴他,人生的道理。但我不能。那個孩子,早就不見了。只剩下這個老人。我必須接受這個事實。」
「說實話,我已經不在乎了。」
這一次,他的假釋,被批准了。
他走出了鯊堡的高牆。
像布魯克斯一樣,他對這個嶄新的世界,感到了恐懼與疏離。
他也住進了布魯克斯住過的那個房間。
他也看到了橫樑上,「Brooks was here」的字樣。
在最絕望的時刻,他想起了,他對安迪的承諾。
「Get busy living, or get busy dying.」
(汲汲而生,或汲汲而死。)
他選擇了前者。
他搭上便車,去尋找安迪說的那個地方。
在牧場的石牆下,他找到了一個盒子。
盒子裡,有一些錢,和一封信。
信上寫著:
「記住,瑞德。希望是個好東西,也許是世上最好的東西。好東西,是永遠不會消逝的。」
那一刻,瑞德笑了。
發自內心的、充滿了釋然的笑。
他跨越了邊境。
他要去尋找他的朋友。
芝華塔尼歐 (Zihuatanejo)
故事的最後一幕,是無盡的、蔚藍的太平洋。
陽光,溫暖而耀眼。
與鯊堡的陰冷,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瑞德,赤著腳,走在沙灘上。
遠處,安迪正在修理一艘舊船。
沒有激動的擁抱,沒有熱淚盈眶的重逢。
只有兩個老朋友,在歷經了半生的磨難之後,平靜地、微笑著,走向彼此。
攝影機緩緩拉升。
將那片廣闊的、象徵著絕對自由的藍色,留給了我們。
Lia想,這或許是關於友誼,最美的詮釋。
也是關於希望,最溫柔的註腳。
希望,不是許諾一個光明的未來。
希望,是相信,在世界的某個角落,有一個地方,沒有高牆,沒有記憶。
有一個人,在等著你。
而你,願意為此,穿越最漫長的黑暗,走最遙遠的路。
汲汲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