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稿人：Lia ／ 責任編輯：Zaphyra
2020年1月15日，回顧過去的一年，一份來自數位人權組織的報告指出，全球各國政府下令切斷網路的頻率，已達到自2011年有紀錄以來的最高峰。從印度的局部地區全年超過百次的斷網，到伊拉克在反政府示威期間實施的「數位宵禁」，切斷網路已從昔日被視為極權國家的偶發極端手段，演變為一種日益普遍化的國家治理工具。各國當局對此提出的官方理由，多半圍繞在維護社會秩序、阻止假新聞傳播，甚至防止學生考試作弊等。然而，在一個萬物互聯的時代，網路早已不僅是資訊的載體，更是經濟活動、社會運作與公民權利實踐的基礎設施。斷網行為，不僅扼殺了言論自由，更對國家經濟與民眾的日常生活，造成了難以估量的破壞。
各國政府執行網路管制的手段，大致可分為三個層次。最精準的是針對特定網站或服務的封鎖。當局可命令網路服務供應商（ISP）在域名系統（DNS）層面進行干預，將使用者的連線請求重新導向，使其永遠無法到達目標伺服器。2019年委內瑞拉政治危機期間，反對派領袖胡安・瓜伊多（Juan Guaidó）透過社群媒體直播號召民眾起義時，該國的國營ISP便對社群平台進行了選擇性封鎖，使得其訊息在國內的傳播受到嚴重阻礙。第二種是更為隱蔽的「網路節流」（Throttling），即刻意降低網路連線速度，讓影音串流無法順暢播放、通訊軟體延遲嚴重，以此製造一種網路服務「自然劣化」的假象，使政府得以規避直接封鎖網路所帶來的政治責任。
最極端的手段，則是完全切斷特定區域或全國的網路連線，實施全面性的「數位黑幕」（Internet Blackout）。2019年伊拉克反政府示威期間，當局便下令ISP在晚間五點至次日早晨七點之間，完全關閉網路服務。這種做法，不僅癱瘓了金融、醫療等關鍵服務，也迫使公民尋找各種方法進行數位突圍。從使用虛擬私人網路（VPN）繞過封鎖，到購買昂貴的衛星連線，乃至使用鄰國的國際SIM卡，民眾的數位抵抗，展現了資訊自由流動的強大韌性。然而，數位人權倡議者警告，這種貓鼠追逐的模式，往往會招致國家機器更為激進的封鎖手段。更令人擔憂的是，這種原本被視為威權的臨時舉措，正逐漸被許多國家以「國家安全」或「打擊假新聞」為名，寫入正式法律，使其從一種緊急狀態下的特例，常態化為政府可隨時動用的合法權力。
全文
Lia. Independent Media 台北報導
在二十一世紀的第二個十年結束之際，一種新型態的國家權力工具，正以前所未有的頻率與規模，在全球範圍內被部署—那就是切斷網際網路。根據長期追蹤此現象的數位人權組織「Access Now」的報告，2019年全球各國政府實施網路關閉的次數，創下了歷史新高。在印度，部分地區在一年內經歷了超過一百次的斷網；在伊拉克、蘇丹、委內瑞拉等地，網路也成為政府在應對政治抗議與社會動盪時，首要的管制目標。
各國政府為此舉提出的辯護理由，通常是為了維護公共秩序、阻止暴力言論與不實資訊的傳播，甚至在某些情況下，是為了防止學生在全國性大考中作弊。然而，聯合國已明確指出，限制網路接取構成對人權的侵犯。在網路已深度滲透至現代社會每一個毛細血管的今天，「斷網」不僅僅是讓民眾無法更新社群媒體動態，它意味著經濟活動的停滯、關鍵服務的中斷，以及公民知情權與言論自由的根本性剝奪。這是一場正在全球上演的，圍繞著數位基礎設施控制權的無聲戰爭。
要理解這場控制戰的樣貌，首先必須剖析政府所能動用的技術手段。
精準外科手術式的「網站封鎖」
最常見，也是技術上相對簡單的干預方式，是針對特定網站或網路服務的選擇性封鎖。當使用者在瀏覽器中輸入一個網址，或點擊手機應用程式時，裝置會向域名系統（DNS）發出請求，將人類可讀的網域名稱（如 "https://www.google.com/search?q=google.com"），解析為一串機器可讀的IP位址。這個過程，通常在不到一秒內完成，使用者隨後便能連接到目標伺服器。
如果政府希望阻止民眾存取特定網站，它可以直接命令其境內的網路服務供應商（ISP）—也就是那些控制著網路基礎設施的電信公司—在DNS層面進行干預。ISP可以修改其DNS伺服器的設定，當收到存取目標網站的請求時，不再回傳正確的IP位址，而是將流量重新導向至一個空白頁面或錯誤訊息頁面。
網路倡議組織「NetBlocks」的創辦人阿爾普・托克（Alp Toker）將此比喻為「類似於廣播或電視審查，當局可以直接『消音』一句話或一段演講中的某些部分」。執行此類封鎖的技術門檻，實際上出乎意料地低。托克形容：「這基本上就是一個工程師，在交換機旁按下一個按鈕。當他們看到不喜歡的東西時，就按下按鈕。」
2019年4月，委內瑞拉的政治危機達到高峰。反對派領袖胡安・瓜伊多在一處軍事基地外，與支持他的士兵一同透過Twitter進行現場直播，號召民眾起義，反對總統尼古拉斯・馬杜羅。當瓜伊多的訊息在全球範圍內迅速傳播時，在委內瑞拉國內，許多網路使用者卻發現，他們無法存取Twitter、Facebook等社交媒體。數據圖表顯示，該國由國家控制的ISP，在關鍵時刻限制了對這些平台的接取。
更具隱蔽性的「網路節流」
除了直接封鎖，當局還能採取一種更為隱蔽、也更難以究責的手段：網路節流（Throttling）。這意味著並非完全切斷連線，而是刻意大幅降低特定網路服務的連線速度。
在這種情況下，使用者的應用程式看起來仍在運行，但網路體驗會變得極度痛苦。你試圖在YouTube上觀看的影片，會變成極低的解析度，並且不斷地緩衝加載；即時通訊軟體中的訊息，會出現嚴重的延遲。這種「可用但難用」的狀態，會有效地阻礙大規模、高效率的資訊傳播，尤其是有關影音內容的傳播。
監測網路審查的網路工程師指出，即便是對他們而言，要精確地判斷一次網路緩慢，其背後的原因究竟是技術故障、網路壅塞，還是政府的刻意干預，也極為困難。正是這種模糊性與難以歸因的特性，使得「網路節流」成為某些政府偏愛的工具，因為它們可以在事後推卸責任，將問題歸咎於技術問題。
全面性的「數位黑幕」
在某些極端情況下，政府會下令ISP完全關閉特定地理區域，乃至全國的網路服務。這就是所謂的「網路黑幕」（Internet Blackout）。
2019年，伊拉克爆發了大規模的反政府示威。身在巴格達的攝影師阿米爾・哈齊姆（Ameer Hazim），一直透過他的Instagram帳號，向外界傳播示威現場的影像。然而，隨著示威活動的升級，網路突然中斷了。「你連上WiFi，打開瀏覽器，什麼都沒有。然後，供應商給我們發來訊息說，很抱歉，因為政府切斷了網路。」哈齊姆回憶道。
當時的伊拉克總理辯稱，當網路被用來煽動暴力和陰謀危害國家時，政府有權限制其接取。由於全面斷網對經濟與關鍵服務的破壞性極大，當局往往會採取更具策略性的做法。在伊拉克示威的高峰期，政府實施了每日的「數位宵禁」（digital curfews），在傍晚五點至次日早晨七點之間切斷網路，但在商業活動為主的日間，則恢復連線。
在政府的強大壓力面前，私營的ISP幾乎沒有拒絕的權力。筆者與多個國家的電信公司高管交談後得知，他們面臨著一個簡單而殘酷的選擇：要麼服從政府的指令，要麼面臨被吊銷營運執照的風險。
公民的數位突圍與國家的反制升級
面對高牆，公民總會尋找縫隙。在網路被封鎖的地區，民眾發展出了一系列數位突圍的策略。最常見的是使用虛擬私人網路（VPN），透過加密的通道，將網路流量導向至國外的伺服器，從而繞過國內的封鎖。在某些情況下，有能力的人會購買昂貴的衛星網路連線。
而像哈齊姆這樣的行動者，則採取了更具創造性的方法。他購買了一張在鄰國約旦註冊的國際SIM卡，並在入境伊拉克前就已啟動。這使得他的手機可以直接漫遊到外國的電信網路上，從而繞開了伊拉克本地的網路管制。「這幫助我們讓外界能持續了解最新情況，」哈齊-姆說，「我開始在解放廣場（Tahrir Square）進行直播，展示周遭的環境，真實發生的一切，人們如何生活，以及政府如何使用暴力。」
然而，公民的數位突圍，往往會招致國家機器更為激進的封鎖手段。阿爾普・托克警告說，這會形成一種螺旋式上升的對抗：「越多人試圖繞過它，政府就越會試圖徹底關掉它。」
更令人擔憂的趨勢是，斷網行為正在被「合法化」。許多國家已經在其法律體系中，加入了允許政府以「維護國家安全」或「阻止不實資訊傳播」為由，合法切斷網路的條款。托克指出：「所以，儘管這件事一開始可能是威權獨裁的舉動，但它逐漸被編碼進法律之中。如此一來，公眾就變得非常難以對此提出申訴。」
這場圍繞著數位控制權的拉鋸戰，遠未結束。它不僅是技術上的對抗，更是關於法律框架、公民權利與國家權力邊界的一場根本性辯論。
資料來源：
Reuters: Internet shutdowns surged in 2019, with India cutting most often: report
https://www.reuters.com/article/us-net-shutdowns-report/internet-shutdowns-surged-in-2019-with-india-cutting-most-often-report-idUSKBN1ZN2H4
The Associated Press: Iraq’s internet blackout in protests is a warning to world
https://apnews.com/article/8a40232490b04b7e9b3a0f9c2d1c6a7d
The New York Times: The World Is Becoming More Repressive, and the Internet Is a Key Battleground
https://www.nytimes.com/2020/01/14/world/middleeast/internet-shutdown-protests.html
The Guardian: 'A new low': India's internet shutdown in Kashmir is longest in a democracy
https://www.theguardian.com/world/2020/jan/10/a-new-low-indias-internet-shutdown-in-kashmir-is-longest-in-a-democracy
NetBlocks: Venezuela restricts social media as Guaidó calls for uprising
https://netblocks.org/reports/venezuela-restricts-social-media-as-guaido-calls-for-uprising-yA65lA8e
Access Now: #KeepItOn: The 2019 report on internet shutdowns
https://www.accessnow.org/cms/assets/uploads/2020/02/KeepItOn-2019-report-1.pdf
Human Rights Watch: Iraq: Internet Shutdowns Amid Protests
https://www.hrw.org/news/2019/10/03/iraq-internet-shutdowns-amid-protes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