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稿人: Lia / 責任編輯: Zaphyra
上映日期: 1957年4月13日,美國, Orion-Nova Productions, United Artists, Sidney Lumet
簡述:
電影,有時無關乎壯闊的場面或曲折的情節,它只發生在一間房間裡,卻足以容納整個社會的縮影。薛尼・盧梅的《十二怒漢》,便是一場如此的室內風暴。故事的場景,被極簡至一間陪審團的休息室,十二個素未謀面的男人,被法律之名聚集於此,手中握著一個年輕生命的生死權。
這是一個幾乎毫無懸念的開場。證據確鑿,證人言之鑿鑿,一個來自貧民窟的少年,被指控殺害了自己的父親。一場迅速的投票,似乎就要為這樁案件,畫上一個潦草而冷酷的句點。然而,在那十餘隻高舉的手臂中,有一隻,遲疑地、卻也堅定地,留在了桌面之上。
這份唯一的異議,來自八號陪審員。他並非確信少年無罪,他只是,無法在五分鐘內,如此輕易地,將一個生命,送上電椅。他所要求的,僅僅是「談一談」。這份微小的、對於程序正義的堅持,卻像一顆投入死水中的石子,激起了無法預料的漣漪。房間裡的悶熱,人心的偏見,童年的創傷,階級的傲慢……所有潛藏在「理性」之下的暗流,都被這份質疑,一一攪動。這部電影,不是一場關於「真相」的辯論,它是一次對「懷疑」的深刻禮讚。它逼視著我們,讓我們看見,偏見是如何偽裝成正義,而人性中那最微弱的光,又是如何在一片幾乎要吞噬一切的黑暗中,頑強地,存活下來。
那扇門,關上了。
鑰匙轉動的聲音,清脆,且致命。
它隔開了外面的世界。法院的莊嚴、城市的喧囂、以及正常流動的時間。
門內,是一個被時間遺忘的房間。
悶熱,是這裡唯一的語言。空氣,黏稠得如同化不開的糖漿,包裹著十二個男人。汗水,從他們的額頭滲出,沿著臉頰滑落,像一滴滴無聲的眼淚。那台老舊的電風扇,固執地,拒絕轉動。
這是一場審判的尾聲,也是另一場審判的開始。
一個十八歲的男孩,他的生命,像一張單薄的紙片,被放在了這張長桌之上。
所有人都累了。他們渴望著結束,渴望著回到自己的人生軌道。一位想去看球賽,一位掛念著自己的生意,一位,只是單純地,厭倦了這一切。
草率,是此刻最大的美德。
「有罪。」
這個詞,在房間裡,被輕易地,拋了出來。
它像一個無需討論的公理。
法官說了。證人說了。證據也說了。
於是,舉手投票。
一隻手。兩隻手。三隻手……十一隻手。
手臂的森林,在悶熱的空氣中,顯得如此整齊劃一。
只有一棵樹,拒絕順從風的方向。
八號陪審員。
他沒有舉手。他的目光,望向窗外。那裡,沒有風景。只有另一棟建築的、冷漠的牆壁。
他的沉默,打破了房間裡那份心照不宣的默契。
「總得談一談吧。」他說。
他的聲音,並不響亮。卻像一顆微小的、堅硬的石子,投入了這潭即將凝固的死水。
十一雙眼睛,帶著不解、惱怒、與輕蔑,望向他。
一個生命的分量,在他們眼中,似乎還不如一張球賽的門票。
「我們有一個人的生命在手裡。我們不能在五分鐘內就決定。」
他只是在陳述一個最簡單、也最容易被遺忘的常識。
但常識,在此刻,卻成了一種冒犯。
憤怒,開始發酵。
不是源於對正義的捍衛,而是源於被耽擱的時間,與被挑戰的權威。
三號陪審員,那位臉上寫滿了憤怒的男人。他的憤怒,似乎早已儲存了許久,此刻,終於找到了宣洩的出口。他咆哮著,用手指敲打著桌面,彷彿那桌面,就是那個他所鄙視的、來自貧民窟的被告。
他的憤...,從一開始,就不是針對這樁案件。
那是另一種、更為私人的火焰。
十號陪審員,那位患了重感冒的男人。他用骯髒的手帕,擦拭著自己的偏見。
「那些人。」
他這樣稱呼被告,以及所有與被告一樣,出身於貧民窟的人。
「他們生來就是騙子。」
偏見,是一種比病毒,更難治癒的疾病。它讓一個人的視野,變得狹窄,且骯髒。
七號陪審員,那位嚼著口香糖的球迷。他的世界裡,只有輸贏。對他而言,這不是一場關於生命的審判,這是一場拖延時間的、令人厭煩的比賽。
他不斷地看著手錶,彷彿時間的流逝,可以為他的草率,提供正當的理由。
這些憤怒、偏見、與冷漠,構成了一堵高牆。
八號陪審員,就站在那堵牆前。
他沒有武器。
他唯一的工具,是「懷疑」。
「那把刀。」
他們說,那是一把獨一無二的、可以被輕易指認的摺疊刀。
這是案件的第一塊基石。一塊看起來,堅不可摧的基石。
八號陪...,沉默著。
他俯下身,從口袋裡,掏出了什麼。
然後,他將它,插在了桌面上。
一把,一模一樣的刀。
房間裡,陷入了短暫的、令人窒息的寂靜。
那把刀,像一個驚嘆號,佇立在所有人的質疑面前。
「這是可能的。」他說。
他沒有說少年是無辜的。他只是,在堅固的「事實」之上,鑿開了第一道裂縫。
懷疑,從這道裂縫中,滲透了進來。
像水。
無聲,卻充滿力量。
第二次投票。匿名投票。
他希望,如果有人動搖了,可以不必在群體的壓力下,暴露自己。
一張紙條,被打開。
「無罪。」
牆,倒塌了一塊磚。
憤怒,再次爆發。
因為,匿名的支持,比公開的反對,更令人感到威脅。它意味著,群體內部,出現了叛徒。
那個叛徒,是九號陪審員。
一位老人。
他的眼神,清澈,且悲憫。
「我想聽聽他接下來要說什麼。」他說。
他的支持,不是源於對真相的確信。
而是源於,對一份勇氣的尊敬。
他看著八號陪...,一個人,對抗著整個房間的敵意。他看到了自己。看到了所有在群體的喧囂中,不敢發出自己聲音的、孤獨的個體。
「我住在鐵軌旁邊。」
一位證人,樓下的老人,發誓說,他聽到了樓上少年喊出「我要殺了你」,然後,聽到了身體倒地的聲音。接著,他跑到門口,看見少年,從樓梯上,逃了下去。
這又是一塊,看似牢不可破的基石。
八號陪審員,開始質疑。
當電車駛過時,那巨大的轟鳴聲,真的能讓人聽清樓上的對話嗎?
一個中風過、走路需要拄著拐杖的老人,真的能在十五秒內,從他的臥室,穿過長長的走廊,到達公寓門口嗎?
他們,開始爭辯。
他們,開始測量。
他們,開始重演。
那個悶熱的房間,變成了一個舞台。上演著一幕關於時間與距離的、荒謬的戲劇。
八號陪審員,拖著沉重的腳步,模仿著那位老人。
所有人,都注視著他。
秒針,在滴答作響。那十五秒,被拉長,成為一個世紀。
當他最終,到達那個虛擬的「門口」時,時間,早已過去了四十多秒。
「他不可能做到。」
懷疑,再次,像水一樣,蔓延開來。
它淹沒了又一塊基石。
一些人,開始動搖。
他們的眼神,不再那麼篤定。他們開始思考,而不是,僅僅是重複別人告訴他們的「事實」。
窗外,天色,漸漸陰沉。
一場暴雨,即將來臨。
房間裡的氣氛,也愈發壓抑。
十號陪審員,那個偏見的化身,終於,將他內心所有的骯髒,都傾瀉了出來。
他站起來,咆哮著,詛咒著。
「那些人……他們是野蠻人……他們沒有感情……」
他的聲音,在房間裡,迴盪。
但這一次,沒有人,附和他。
一個個地,陪審員們,站起身,默默地,走到窗邊,背對著他。
那是一種無聲的、卻也是最決絕的抗議。
他們,拒絕再與這份醜陋的偏見,共處一室。
只剩下四號陪審員,那位冷靜的、理性的股票經紀人,對他說:
「坐下。不要再說了。」
那一刻,十號陪審員,徹底地,被孤立了。
他的仇恨,為他自己,建造了一座監獄。
他頹然地,坐回角落裡,像一個被抽空了靈魂的木偶。
偏見,在這一刻,徹底地,失去了它的市場。
只剩下最後一塊基石了。
那位住在對街的女證人。
她發誓說,在午夜,透過臥室的窗戶,和飛馳而過的電車的車窗,她親眼看見,少年,將刀,刺進了他父親的胸口。
這是最直接的、最致命的證據。
四號陪審員,堅信著這一點。
他的世界,是由邏輯與事實所構成的。他不像三號那樣,被個人情感所驅使。他也不像十號那樣,被偏見所蒙蔽。
他,是理性的最後一座堡壘。
然而,他揉了揉自己的鼻樑。那個不經意的、習慣性的動作。
他的鼻樑上,有兩個深深的印痕。是戴眼鏡,留下的印痕。
九號陪...,那位敏銳的老人,注意到了這一點。
「你睡覺的時候,會戴眼鏡嗎?」
「不。沒有人會戴著眼鏡睡覺。」
那個女證人,在床上,輾轉難眠。在午夜,她轉頭,看向窗外,目睹了這一切。
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在半夜,會戴著眼鏡嗎?
她鼻樑上,也有著同樣的印痕。
一個視力不好的人,在倉促之間,看到的景象,真的能作為,判處一個人死刑的、不容置疑的證據嗎?
「合理懷疑。」
這個詞,終於,被清晰地,說了出來。
理性的堡壘,也崩塌了。
窗外,雷聲轟鳴。
大雨,傾盆而下。
洗刷著窗戶,也像是,在洗刷著房間裡,每一個人的靈魂。
現在,只剩下一個人了。
三號陪審員。
他像一頭被困在籠中的野獸,咆哮著,對抗著整個世界。
他將所有的證據,重新嘶吼了一遍。
但那些,曾經支持著他的論點,此刻,聽起來,卻如此空洞,無力。
他,是最後一個,還固守在「有罪」陣地的人。
但他捍衛的,早已不是真相。
他捍衛的,是他自己那份受傷的、固執的自尊。
他掏出自己的錢包,拿出那張,他與他兒子的合照。
那張,早已被他撕裂,又被他粘合起來的照片。
他看著照片上,那個與他疏遠的、讓他心碎的兒子。
他的憤怒,他的偏執,他的暴戾……
所有的一切,都有了源頭。
他要懲罰的,從來都不是法庭上的那個少年。
他要懲罰的,是他自己的兒子。是他自己的失敗。
「混蛋……孩子……」
他哽咽著。
「……有罪。」
他的聲音,顫抖,破碎。
「有罪。」
他像是在說服自己。
「……無罪。」
最後的那個詞,他幾乎,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嘶吼了出來。
接著,他將那張照片,徹底地,撕成了碎片。
他趴在桌子上,像一個孩子一樣,痛哭失聲。
那個堅硬的、充滿了憤怒的軀殼,徹底地,瓦解了。
露出了裡面,那個柔軟的、傷痕累累的父親。
門,再次打開。
陽光,灑了進來。
雨過天晴。空氣,清新得,像一個全新的世界。
十二個男人,默默地,走了出去。
他們,走下法院的台階。
在門口,八號陪審員,停下了腳步。
那位支持他的老人,九號陪審員,也停了下來。
「嘿。」
「你叫什麼名字?」
「戴維斯。」
「我叫麥卡度。」
他們,握了握手。
轉身,各自,融入了人海之中。
十二個匿名的人,在一個封閉的房間裡,進行了一場靈魂的角力。
他們不知道彼此的名字,不知道彼此的過去。
但他們,共同,完成了一件,比審判,更為重要的事情。
他們,學會了,如何去懷疑。
如何去傾聽。
如何去尊重一個,他們素不相識的、年輕的生命。
Lia見過無數的病例與偏執,或許,正義的樣貌,並不是神話中那座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天平。
它更像是,在一個悶熱的、令人窒息的房間裡,一個人,為另一個人,打開一扇窗的,那個瞬間。
那個瞬間,透進來的,不僅僅是空氣。
是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