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稿人：Lia ／ 責任編輯：Zaphyra
2022年8月24日，美國拜登政府公布了一項影響深遠的學生貸款減免計畫。儘管公眾與媒體的焦點，普遍集中在為符合資格者提供高達兩萬美元的一次性債務註銷，但在同一天宣布的另一項改革，雖未引起同等關注，其對美國高等教育財政體系的長期影響，卻可能更為根本。這項改革，是對現行的「收入驅動還款計畫」（Income-Driven Repayment, IDR）進行的一次徹底重塑，旨在根除一個長期困擾著數百萬低收入借款人的核心問題：「負向攤銷」（Negative Amortization）。
過去的IDR計畫，其設計初衷是為低收入的畢業生，提供一個基於其收入水平的可負擔月付額。然而，在實踐中，這套系統卻隱藏著一個巨大的陷阱。對於許多借款人而言，其依收入計算出的月付額，甚至低於每月新產生的貸款利息。其結果是，即使他們按時還款，其貸款總餘額非但沒有減少，反而因未付利息的不斷滾入本金而持續增長。有調查顯示，高達五分之二的借款人，在償還多年後，所欠的債務竟比最初借貸的金額還要多。拜登政府的新規，正是為了終結這一債務螺旋。其核心條款規定，政府將承擔並免除借款人月付額未能覆蓋的所有利息。此舉確保了只要借款人履行其還款義務，其本金將不再增長，從根本上杜絕了「越還錢越多」的困境。
除了終結負向攤銷，新計畫還大幅降低了借款人的還款負擔。它將大學部貸款的月付額上限，從原先可自由支配收入的10%，下調至5%，並重新定義了「可自由支配收入」的計算方式，提高了免於計算的收入門檻。這兩項調整，將使得許多低收入借款人的月付額直接降為零。這一系列的改革，實際上已在很大程度上，模糊了傳統學生「貸款」與「助學金」之間的界線。對於未來的部分學生而言，聯邦學貸將更像是一種與未來收入掛鉤的補助金。由於此項重大改革是拜登政府在國會立法停滯不前的情況下，運用行政權力推動的，因此也引發了激烈的政治辯論。反對者批評，此舉不僅成本高昂，更是總統藉由行政命令，繞過國會推行其「免費大學」議程的權力濫用。
全文
Lia Independent Media 台北報導
2022年8月24日，美國白宮宣布了一項旨在緩解全國性學生債務危機的雙軌並行計畫。媒體的鎂光燈，幾乎全部聚焦於其極具新聞性的第一軌：為年收入低於12.5萬美元的個人，一次性免除高達1萬美元的聯邦學生貸款，若曾領取過裴爾助學金（Pell Grant），免除額度更可高達2萬美元。
然而，在這項引發全國性法律與政治辯論的一次性債務赦免的陰影之下，拜登政府同時啟動了更具結構性、影響更為深遠的第二軌改革：對現有的「收入驅動還款計畫」（IDR）進行根本性的重塑。這項改革，雖未佔據新聞頭條，卻直接觸及了美國學生貸款體系中最為核心的設計缺陷，並試圖為當前與未來的數千萬借款人，重新定義「債務」的內涵。
一個越還越多的債務陷阱
要理解此次IDR改革的重要性，必須先審視舊有體系的運作失靈。IDR計畫自創設以來，其目標是為那些收入不高的畢業生，提供一個不至於壓垮其生活的還款路徑。它將借款人的月付額，與其「可自由支配收入」掛鉤，而非貸款總額。理論上，在持續還款20至25年後，剩餘的債務將被免除。
但在現實中，這個看似人道的設計，卻為數百萬人製造了一個無盡的債務螺旋。問題的關鍵，在於「負向攤銷」。以一個典型的案例來說明：一位年薪三萬美元的畢業生瑪麗，背負著三萬美元的學貸。在舊的IDR計畫下，她每月的還款額約為68美元。然而，以5%的利率計算，她每月新產生的利息就高達125美元。由於她的月付額（68美元）遠低於應付利息（125美元），差額的57美元，便會被加到她的貸款本金中。
日積月累之下，瑪麗的總債務，即使在她每月都按時還款的情況下，依然如雪球般越滾越大。十年後，儘管她已支付了超過八千美元，但她的欠款總額，卻可能已增長至三萬八千美元。皮尤研究中心（Pew Research Center）的一項調查，印證了這種情況的普遍性：高達五分之二的借款人，其當前欠款，已超過了他們最初借貸的數額。
更糟糕的是，原先承諾的20至25年後最終豁免，在實踐中也幾乎成為一紙空文。由於IDR計畫要求借款人每年都必須提交收入證明以重新認證資格，繁瑣的行政程序、文書工作的疏漏、乃至數據記錄的錯誤，都可能導致借款人從計畫中被剔除。一份美國政府問責署（GAO）的報告發現，在所有達到最終豁免階段的借款人中，僅有11%的人，能夠真正符合資格獲得債務免除。這個系統，在設計上，似乎就註定了大多數參與者的失敗。
新政的結構性修復
拜登政府的新IDR計畫，正是為了從結構上，拆除這個債務陷阱。其改革的核心，包含三大支柱。
第一，也是最關鍵的一點，是終結負向攤銷。新規明確規定，只要借款人按時支付其基於收入計算的月付額，政府將會直接承擔並免除所有超出該月付額的應計利息。這意味著，像瑪麗這樣的借款人，其貸款本金將永遠不會再因利息的累積而增加。每一分錢的還款，都將直接用於削減本金（當月付額高於利息時），或至少能確保債務不再增長。
第二，是大幅降低還款負擔。新計畫不僅將大學部貸款的還款上限，從可自由支配收入的10%腰斬至5%，還重新定義了收入的計算基準，將更多的基本生活開支排除在外。在這套新算法下，前述年薪三萬美元的瑪麗，其每月應付的學貸金額，將可能直接降為零。
第三，是加速小額貸款的豁免進程。對於最初貸款總額低於1.2萬美元的借款人，其獲得最終債務豁免的年限，將從20-25年，大幅縮短至10年。
從行政權力發動的教育財政革命
這一系列改革的綜合效應，已遠不止於對一個還款計畫的技術性修補。它從根本上，改變了美國聯邦學生貸款的性質。在新的框架下，對於一個來自低收入家庭、預期畢業後收入不高的學生而言，聯邦學生貸款的性質，已更接近於一筆無需償還的助學金，或是一種與未來收入表現掛鉤的所得稅附加費。
這場深刻的政策轉型，是在國會兩黨對立、立法程序完全停擺的背景下，由拜登政府運用其在現有法律框架下的行政權力，強勢推動的。此舉，自然引發了巨大的政治反彈。反對者指責，拜登政府正在濫用行政權力，繞過國會的預算授權，變相推行其「免費大學」的激進議程。他們認為，這項預計在未來十年耗費超過1410億美元的計畫，最終將由全體納稅人，為一部分人的教育選擇買單。
無論最終的法律與政治爭議如何演變，這項被一次性赦免光環所掩蓋的IDR改革，都已為美國高等教育的融資模式，劃下了一道分水嶺。它試圖用一種近乎激進的方式，去修正一個已被證明是失敗的、將數百萬人推入債務深淵的舊體系。然而，它所引發的關於成本、公平與總統權力邊界的辯論，也預示著，學生債務問題，在未來很長一段時間內，仍將是撕裂美國社會的核心議題之一。
資料來源
The White House: FACT SHEET: President Biden Announces Student Loan Relief for Borrowers Who Need It Most
https://www.whitehouse.gov/briefing-room/statements-releases/2022/08/24/fact-sheet-president-biden-announces-student-loan-relief-for-borrowers-who-need-it-most/
The Wall Street Journal: How Biden's Student-Loan Plan Could Change Repayments for Millions
https://www.wsj.com/video/series/wsj-explains/how-bidens-student-loan-plan-could-change-repayments-for-millions/9C650630-D135-4345-B33D-9473F470E08B (Primary source for transcript)
U.S. Department of Education: A Better Path Forward on Student Debt
https://www.ed.gov/news/press-releases/department-education-announces-sweeping-changes-income-driven-repayment
Reuters: Explainer: How Biden's student loan forgiveness will impact U.S. borrowers
https://www.reuters.com/world/us/how-bidens-student-loan-forgiveness-will-impact-us-borrowers-2022-08-24/
The New York Times: Biden’s Student Debt Plan: What We Know So Far and What’s Next
https://www.nytimes.com/2022/08/24/business/biden-student-loan-forgiveness.html
Associated Press: Biden announces student loan relief for borrowers
https://apnews.com/article/biden-education-student-loans-debt-298e2e7b455b0a33a5e8a38344e66160
The Brookings Institution: Biden’s student loan forgiveness plan: What it means for borrowers and the economy
https://www.brookings.edu/blog/up-front/2022/08/25/bidens-student-loan-forgiveness-plan-what-it-means-for-borrowers-and-the-economy/